【中東文化】本地極少數華人阿拉伯文教師 創辦社交平台推廣中東文化 「中東學社」創辦人李雅詩冀放下對中東偏見 看見暴力印象以外的詩與美麗
香港近年力拓中東市場，前有行政長官率團出訪中東國家，推動金融和經貿合作；後有施政報告鼓勵的士車隊提供阿拉伯文資訊，吸引中東旅客。儘管「中東」二字更常在本地新聞出現，但很多香港人對這片土地依然陌生，多數印象或會停留於恐怖襲擊、長年戰亂或女性蒙面等畫面。
然而，李雅詩（Alicia）卻是一個例外。她因九一一事件而首次認識中東，卻沒有被新聞中的災難畫面嚇退。懷着對知識的好奇，她前往埃及學阿拉伯文、烏德琴，熟悉中東藝術文化，如今在香港的阿拉伯文教師之中，更是屈指可數的本地華人；她也創建社交平台「中東學社」分享中東國家歷史、宗教和政治，話題包羅萬有，在以巴衝突爆發之際緊貼時事分析背景。透過她的眼睛，看見中東的魅力與複雜。
「中東」一詞的由來與爭議
中東是一個政治地理概念，橫跨西亞和北非，包括埃及、伊拉克、約旦、黎巴嫩、沙特阿拉伯、伊朗、以色列、土耳其等國家。
此詞最初由美國海軍上將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於一九〇二年提出，當時指印度和阿拉伯灣地區，他認為此區域是未來美國與其他強國競爭的焦點。一九四四年，美國成立近東和非洲事務局，用「近東」指代希臘、土耳其、伊拉克、巴勒斯坦、外約旦、敘利亞、黎巴嫩、埃及、阿拉伯半島國家；而「中東」則指阿富汗、緬甸、斯里蘭卡、印度和伊朗。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近東」與「中東」這兩個詞語被互換使用。
巴勒斯坦作家、古代史研究者艾哈邁德·達巴什指出，「中東」劃分並不完全基於地理位置，其語義也經歷數次轉變，體現以西方大國特別是美國為中心的觀點，因為只有相對他們來說，這片區域才是「東方」。除了政治、藝術或語言差異之外，多數人信奉伊斯蘭教的「東方」也是信仰跟他們截然不同的「他者」。
達巴什認為，中東一詞也不能代表該地區的身份和特徵，因為其內部差異顯著。宗教方面，多數國家信奉伊斯蘭教，但分為遜尼派（如沙特、埃及）和什葉派（如伊朗、伊拉克部分地區），宗派分歧常導致衝突。經濟方面，海灣國家（如卡塔爾、阿聯酋）因石油出口較為富裕，但也門、敘利亞等國因長年戰亂而發展受阻。
九一一事件啟蒙 打開另一世界大門
香港人愛去日本旅行，常笑說要「返鄉下」；但Alicia卻打趣道，中東才是她的「鄉下」。
採訪當日，她身穿T恤、牛仔褲，一頭短髮清爽利落；但一有長假，她便帶上長衫長裙往中東跑。她在香港大學攻讀哲學博士期間學習阿拉伯文，畢業後曾連續五年前往埃及進修語言，也到訪過伊朗、以色列、巴勒斯坦、阿聯酋和伊拉克等中東國家。她現時在香港理工大學專業教育及進修學院擔任通識科目講師，辦公室門外貼着一幅中東地圖，基本囊括她人生大部分的外遊足跡。
沉迷遊歷中東的Alicia，對這片區域最初的印象，其實跟很多香港人相似，都始於九一一事件。那年她讀中五，看見電視直播中雙子星大樓倒塌的畫面，感到難以置信。
許多人對中東的認識或會止步於此，但Alicia卻在這一刻打開了通往神秘世界的大門。她想了解恐怖襲擊的來龍去脈，也想弄清新聞經常提到的以巴衝突是怎麼一回事，便到圖書館看中東相關書籍，也開始認識伊斯蘭教。後來學習阿拉伯文，也是出於對中東國家和伊斯蘭教的興趣。
學阿拉伯文、彈烏德琴 全憑興趣
很多朋友得知她學阿拉伯文後，都感到不解。「為甚麼我會學這麼冷門的語言呢？一般人覺得只會有兩種原因，要麼是信奉伊斯蘭教，要麼就是嫁給中東人。」Alicia笑言。但她兩種情況都不是。
「純粹有興趣囉。」Alicia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有興趣」說得輕巧，但背後是艱難和孤獨。Alicia在港大的時候，第一個學期還有四十多名學生報讀阿拉伯文，但到第三年只剩下她與一名外國交換生。阿拉伯文屬於亞非語系的閃語分支，其語法和辭彙與中英文毫無交集，部分發音甚至在廣東話和英文中並不存在，阿拉伯文老師有時也只會說不會教，她全憑一份興趣堅持學下去。
在港大學了幾年阿拉伯文還不夠喉，Alicia畢業後在大學工作，她連續幾年暑假都親身前往埃及進修語言。她如今的阿拉伯文語言能力，達到歐盟CEFR語言分級中的高級（C1），現時更是香港極少數的華人阿拉伯文老師。
深入中東 欣賞精妙文化藝術
Alicia經埃及當地人介紹，學習中東傳統樂器烏德琴，自此沉迷其中。她尤其喜歡彈奏埃及傳奇歌手烏姆・庫勒蘇姆（Umm Kulthum）演唱的歌曲。
Alicia輕撫烏德琴說道，庫勒蘇姆活躍於上世紀二十至七十年代，在埃及是歌后級別，在整個阿拉伯世界也是無人不知。庫勒蘇姆歌曲的特別之處，是融合古典詩歌與現代編曲，有些曲目長達一小時，其音樂旋律之複雜，情感之豐富，深深吸引Alicia。
「我聽到一個聲音呼喚，在黎明時份
從看不見的地方召喚昏睡之中的人類
快來裝滿願望之杯
在命運之手注滿生命之杯以前」
上述庫勒蘇姆這首《四行詩集》是Alicia最喜愛的歌曲之一，歌詞來自十一世紀波斯詩人珴默的詩歌。「感覺很哲學、很靈性，像是提醒世人要想清楚人生想要做甚麼，切勿在不經不覺間過完一世。」近千年以前的詩歌，仍能在現世傳唱流行，也讓Alicia感慨不已。
屢被搭訕 你結婚未？
闖進陌生的中東世界，奇遇與趣聞不斷，文學和音樂令人沉醉，但Alicia也有不快的時候。埃及人對外地遊客熱情，喜歡跟人搭訕。她常被問道：「你一個人來？你結婚未？」若答未婚，對方會步步緊逼，「自薦」成親或提出介紹對象，讓Alicia目瞪口呆。
「他們覺得你一個女人周圍走，是很奇怪的事。」Alicia解釋。在伊斯蘭教保守派看來，女性出門需要男性保護，與香港的觀念截然不同。她一開始還有心情跟對方「講經」：「其實在這個世界上，女人是可以獨立生存的。為甚麼第一句總是問有沒有結婚？為甚麼女人被視為附屬品，一定要找個老公？」但後來發現，最省心的方法，是謊稱自己結了婚。
Alicia說，跟香港相比，中東國家的女性地位普遍較低。埃及沒有明文規定女性必須戴頭巾，但有次Alicia獨自走在開羅街頭，沒戴頭巾，卻被一個老婦人諷刺放蕩。即使行前早有心理準備，但在當地切實體會到女性的處境時，Alicia依然忍不住罵一句：「喂，有冇搞錯啊？咁癲嘅。」
愛之深 責之切
她將埃及的遊歷寫成《埃及男女：政治不正確的中東觀察》，書中既有對中東文化發自肺腑的讚賞，也會對一些文化習俗不留情面地批判。資深傳媒人區家麟為此書作序時寫到：「這本書，千萬不要翻譯給埃及朋友知道；我恐怕或會引起外交風波、或本書作者下一次重訪埃及時，會遭石刑伺候。」
她欣賞阿拉伯音樂的美妙和悠久歷史，但痛心一些伊斯蘭教保守派視世俗音樂為靡靡之音，主張禁止唱歌和演奏樂器；她於宏偉的清真寺聆聽叫拜聲，感受到信仰的力量，也直斥伊斯蘭國家不重視女性權利，除女性在街頭被搭訕騷擾，部分國家如沙地阿拉伯的女性出國也需要男性監護人簽名，女性被視為男性的附屬品。
「很多社會習俗跟宗教撇不開。他們認為這些都是《古蘭經》講的，所以要遵守宗教傳統。」Alicia說。她以伊斯蘭國家的女性繼承權為例，「《古蘭經》寫着女兒所得是兒子的半份（四：十一），但這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女人幾乎沒有財產繼承權，教義的規定比社會上的做法好。但到了今日，教徒卻會覺得這是神聖不可侵犯的規條，不能改為各得一份。」
有人會認為，「文化無高低」，需要尊重當地文化傳統，不是當地人就無資格批評。但Alicia認為書中批判都是基於事實，源於深入理解，故不怕受挑戰。「很多伊斯蘭國家的女權情況都不理想，但其文學藝術、神秘主義等方面有很多值得欣賞的地方，批評其文化低下的部分，正是為了改進整體，而不是想整個文化消失。」她在書中寫道。
香港中東經貿增多 偏見仍根深蒂固
受中美貿易戰、「一帶一路」倡議影響，香港近年積極尋找新的經濟合作夥伴，而中東的海灣地區正面臨石油資源逐漸枯竭和新能源崛起的雙重挑戰，也積極推動經濟多元化，兩地聯繫逐漸增多。二○二三年，行政長官李家超率團訪問沙特阿拉伯和阿聯酋，期間與沙特阿拉伯簽署金融、科技和文化領域等多項合作協議。這會成為港人深入認識中東的契機嗎？
「是有一個契機，但結果都沒有特別進步。大部分人仍然對中東有偏見，認為他們都是野蠻人、沒文化。」Alicia認為。她觀察到，政府去年鼓勵的士車隊以阿拉伯語提供服務資訊，網民對此大多是嘲笑，更引發「的士司機要懂阿拉伯語」的誤解。她自二○一八年創辦「中東學社」社交平台，致力推廣中東文化，但「一提到阿拉伯文，經常有留言說只會聯想到『Allahu akbar』（真主至大），因為恐怖襲擊的新聞畫面常有人高呼這句話。」
Alicia說，香港人對中東的認識，很多時依靠新聞報道，「中東過去幾十年的戰爭和政治衝突頻繁，你經常看新聞都是炸來炸去，會覺得這班人很暴力、很危險。」
另一方面，雖然近年香港與中東的合作增多，但與其他貿易夥伴相比，中東對香港的經濟影響力相對較少。根據政府統計處數據，二○二四年香港最大貿易伙伴為中國內地，兩地貿易總值佔總額的51%，其次是台灣（7.4%）、美國（5.3%），而阿聯酋作為與香港貿易最多的中東國家，雙邊貿易額僅佔1.3%。Alicia預計，未來中東對香港的影響也有限，難以短期改變港人對中東的刻板印象。
中東文化近在身邊 冀放下成見認識中東
提起中東文化，很多香港人頭腦仍然一片空白，日常生活也很少與中東人打交道。但在Alicia看來，中東文化離香港人並不遙遠。
她舉例，伊斯蘭教與基督教不無共通之處，兩者同為亞伯拉罕宗教，部分人物在《聖經》與《古蘭經》中可以互相對應。「中東跟香港的宗教和文化背景並非那麼遙遠，只是大家較少接觸，或者覺得沒有必要去理解。」李雅詩指出，雖然香港是國際都市，推動多元文化交流，但實際上存在文化偏向：「很多人覺得要先進就去學西方事物，流行文化則偏向日、韓等東亞國家。除此之外，對其他地方就沒有甚麼興趣。」不同族羣之間的交流也依然有限，「雖然也有華裔穆斯林，但我想香港人之間，其實很少特別去討論中東，不同族羣很少混在一起玩。」Alicia說。
縱使面對重重難關，但Alicia依然希望大家放下成見，看見中東文化的精妙與美麗。她提到，讀大學時已經特別喜歡伊朗的電影。雖然電影審查制度嚴格，但依然有很多觸動人心的作品。
「伊朗的電影禁止裸露鏡頭，連接吻都不允許出現，拍電影很多限制，所以題材經常都是兒童、家庭生活等等。你聽上去好像有點悶，但他們可以拍得很有趣。」一提起中東的藝術與文化，Alicia的眼神便透出光芒。
她舉例，伊朗導演馬基德・馬基迪（MajidMajidi）執導的《小鞋子》（1997）就是經典之作。電影中，家境貧寒的男孩阿里不小心弄丟妹妹上學穿的鞋子，兩人為免受家人、學校責怪，每天設法共穿阿里的鞋子，也展開一段曲折的尋鞋之旅。在貧窮苦難的生活之中，孩子們依然能保持真摯、純真，充滿感染力。
「外界往往只看見中東的戰亂，卻很少了解他們的文化。如果大家只通過新聞來認識中東，很容易沒有同理心，覺得大家的距離很遠，那是一片充滿危險、暴力的土地。但其實我們都是人類。從文化、藝術方面了解中東，或許會改變這些偏見。」Alicia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