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到達特雷津鎮。我問自己,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
這裏如存封痛苦的真空瓶子,掏空空氣並非為了使創傷不被氧化,實在,堅固如花崗岩的傷痕難以被時間風化,它需要的是伸展的空間,連空氣也得被撒離的空間。
昔日的 Magdeburg 兵營,已成了一個空間,展示被囚禁在集中營的人,為了排遣絕望,或過於擠擁的現實,而畫下的、寫下的、譜成的作品。許多年之後,大部分的名字已隨着屍身被歷史埋葬,只有那裏,那些名字仍然存有一定的溫度。特雷津集中營曾被希特拉用作粉飾太平的宣傳工具,但,在生活刀口下的創作是誠實的,不同創作者的畫作中,反覆出現的場景是:排隊輪候食物的黃昏、多個人層層疊疊地擠在狹小的空間內、無助的老弱傷殘者。那些最有力量的、透過畫筆吶喊的、洞穿殘忍生活實相的,不久後就被納粹以「散播恐慌」的罪名,抓進集中營中的監獄 Small Fortress。
從兵營走到 Small Fortress 遺址,就是猶太人被押送的路線。
一名菲律賓志工導遊站在入口向我招手,要帶我進去,經過幾個放着木板牀的狹窄囚室,她說那裏曾經住了六十人,而敢言的人,要獨自囚禁在沒有窗的小室裏,長期的無光獨處,使他們最後成了瞎子;嚴寒的冬季,他們沒有被褥,但得在風雪中走進公眾澡堂裏集體洗澡,五六個人共用一個蓮蓬頭,水很快就用光,而肥皂泡仍殘留在皮膚上帶來各種炎症……逝者的傷疤像壓縮了的物質從她的嘴巴裏快速地躍出,最後,她領着我走過一條一公里長的甬道,甬道不斷分岔,在看似快要終結之處又再次延伸出去。到達出口的時候,她笑着指向遠處牆壁上的一團色塊,那看起來像一抺影子。
「你知道嗎,曾經有一位同事在這裏碰見那色塊,以為那是一隻鬼,自此,她一直認為,這裏有鬼。」
我看了看那色塊,忽然覺得,那就像是我的影子。或許每個人看到的陰森的鬼,其實都是他們自己。人畢竟是可怕的生物,在艱難維持善念的同時,又豢養着惡魔。
為什麼要來這個地方?我再次問自己。是為了仔細聆聽那些盡力呼喊,卻被各種無意識的冷漠栓在瓶子裏的呼救的聲音。因為時間從來並非線性行進的,而是像樹幹的年輪,一圈又一圈,像漩渦似的輪迴,過去了的事情,以不同的形式在今天反覆出現。人們穿越歷史和經驗,不一定會累積智慧,相近的無意識的冷漠,又會成了一個又一個殘酷的瓶子封閉叫喊的餘音。有時候,從一個地方跋涉到遠方,只是為了,走進被「現在」遮蔽了的當下,在某個瞬間瞥見自己無意識的影子。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