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沉迷大河劇《龍馬傳》,連帶對幕府時代江戶文化產生興趣。此行去東京便想尋找江戶遺痕。可惜幕末維新志士坂本龍馬是南部土佐人,在江戶留下的足迹渺渺。友人中島京子建議我們去東京附近有「小江戶」之稱的川越市,說那裏可以看到江戶風情的房屋和小街。
從東京去川越很方便,坐西武新宿線可直達,特急車全程約五十分鐘。我們住在上野,先乘西武池袋線,在中途轉乘新宿線,在本川越總站下車。從車站出來,往北步行約十分鐘,便到達川越舊街區。除了有江戶時期的店屋,也有大正時期的西洋樓房,如銀行、工商會議所等。最古老的地標是一座建於江戶初期的鐘樓,不過現存的已是十九世紀末大火後重建的版本。川越早已成為遊客區,小吃和紀念品都是販賣地方特色的生意,閒逛半天頗富趣味,但卻肯定無法勾起思古之幽情。
友人京子極盡地主之誼,又推介我們去看江戶東京博物館。原本她打算和我們一起去,但大家一起共進午餐之後,京子因有點感冒需要回家休息,就只送我們到博物館所在的兩國站。江戶東京博物館位於東京都墨田區,與國技館毗鄰,建築物外形猶如高腳式倉庫,氣派比我想像中宏偉。館內有大型模擬場景,例如實物原大的兩國橋重構、祭禮上神明出遊的山車、歌舞伎演出場所芝居小屋等;也有精細的江戶城堡和內部結構的模型。收藏的文物也不少,有文獻也有實物,分不同主題綜合成簡單易明的資料版。
我最感興趣的是江戶時代的出版狀況。當時印刷業極為發達,除了文字書籍,最流行的是錦繪,也即是浮世繪版畫的一種印刷技術。在江戶初期,也即是十七至十八世紀之交,印刷品用的是墨摺繪、丹繪、紅繪、漆繪等,顏色比較單調。到了十八世紀下半,出現多重套色的錦繪,大大豐富了圖畫的色彩和層次。著名浮世繪畫家如喜多川歌磨、葛飾北齋、歌川廣重等,或呈現江戶名所和自然風貌,或描繪藝妓遊女和俗民生活,作品因印刷術進步而普及化,大受當時的民眾歡迎。
江戶出版業之鼎盛,可以從書店的數目看出。當時的書店分為「地本問屋」和「書物問屋」,前者售賣以一般庶民為對象的通俗讀物和錦繪,後者則專營嚴肅的學術書籍。在十九世紀初期,全江戶市的地本問屋有132間,書物問屋59間,兩者兼營14間,大都集中在本町、日本橋至京橋一帶。另有出租書籍服務,由專人送遞上門,可見需求之殷切。看書在當時除了是求學問者的必需,也是一般民眾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江戶文化是徹底的庶民文化。如果印刷業、浮世繪和書店,是形成江戶文化的三環扣,第四環便應該是由藝妓和遊女所組成的風月行業了。藝妓原意是賣藝不賣身的,主要是為客人侍酒、彈唱和跳舞,所以總得有一技之長,但實際上難免涉及肉體之親。遊女則是擺明車馬的性工作者,其時集中在吉原營業,類似後世之紅燈區,為政府所認可的性交易場所。吉原位於淺草以北,遠離江戶市中心地帶,周邊是田野。遊里處於圍牆之內,所以又稱遊廓,外部環以護城河似的水溝,防止遊女逃走。遊女都是賣身的妓女,當中也分等級,最高級的花魁不但容貌最美,也具有一定的才藝,光顧者都是達官貴人,賺的錢也最多。下級遊女的生涯則是相當卑賤的。吉原遊女的數目在十八世紀約有二千多人,到了十九世紀中的高峰期,增加到高達七千人。她們的工作分日更和夜更,沒有多少時間睡覺和吃飯。明治維新之後,政府發出了《娼妓解放令》(1872)和《娼妓取締規則》(1900),表面上給予遊女們人身自由,但實際上吉原的妓院繼續以「貸座敷」(出租單位)的名義經營。
雖然東京江戶博物館的確值得一去,但要了解江戶文化,最好還是讀一點文學作品。我沒有讀過江戶時期的通俗小說,只讀過明治時期的作家對幕末江戶的描繪。寫吉原遊廓的現代經典,一致公認是樋口一葉的中篇傑作〈青梅竹馬〉(原文為〈比肩〉)。樋口一葉可以說是日本現代女性作家的第一人,少時接受良好教育,父親死後家道中落,獨力肩負家庭經濟重擔,曾遷往下谷龍泉寺町開雜貨店,就近吉原遊廓,親眼目睹了周邊的庶民生活形態。樋口以過人的觀察力和敏銳的心思,把那個即將逝去的時代,以擬古文的文體生動地描繪出來,但當中的意識卻無疑是前衞的──首次在小說中出現具現代意義的青少年成長。
〈青梅竹馬〉沒有直接寫遊女生涯,但對吉原的盛況卻留下了詳細的記錄,其中有「十分鐘內馳向遊廓的車輛共有七十五輛」的說法。小說的焦點是街上的一羣少男少女的成長,其中少女美登利的姊姊是大黑屋的花魁,她因而備受寵愛,但人人都知道,她最終也要步上姊姊的後塵。天真無憂的成長歲月即將過去,跟男生率性的相處(家裏放高利貸的少爺正太),或者模糊的愛慕(龍華寺住持之子信如),很快便會成為消逝的幻影。某天美登利穿上華麗的衣服,梳上了漂亮的島田髻,但卻表現得鬱鬱不樂,失卻了平常的活潑,好像變了另一個人一樣。小說沒有明言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有論者認為,她在當天第一次被迫接客。而對她也有好感的信如,已經離開此地,到所屬的教派寺院修學,準備出家為僧。熱鬧市井中的哀愁,可能就是江戶文化的表與裏的最佳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