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我們憑直覺會認為，小說是空間結構，就像一座建築物一樣。當然，建築物也需要運用力學才能建成，才能保持屹立不倒。不過完成之後，建築物是靜態的。就寫作和閱讀的經驗而言，小說是時間結構和時間進程，而在時間中必然有運動，包括前進、後退、轉向、反覆等。也有運動與靜止、節奏的快與慢，以及相續的長與短等相對的變化。這些都是小說實現它的內容的基本動態。

當然，說穿了一切只是隱喻。以語言文字構成的小說（以至於一切文學作品），本身並不是物理現象，所以並沒有實體的動力和能量。文學作品對讀者產生的是精神狀態上的作用，所以它具有精神上的動力和能量。如何產生這種動力和能量，是文學動力學所涵蓋的範圍。以另一個知識範疇的觀念為隱喻，是一種借鏡的方法，有助於我們形象化地理解文學形式和技巧的運作。

這種跨科際的比擬，源於我在九十年代中期所寫的一本叫做《家課冊》的校園小說。我在這本小書中，借用了中學會考十個科目的內容，以隱喻的方式編寫了十個故事。對我來說，不同的學科知識都可以當作小說來讀。物理、化學、生物、地理、數學、經濟、歷史，以至於語文，統統都是故事大全。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同的人生經驗和取向，都可以在不同的學科裏，以隱喻的方法讀到。舉例說，我用了物理科中的波動理論，來講述一對少年男女的愛情故事。兩人由無線電波似的互相感應，到可見光波的多彩關係，最後發展到輻射般的穿透和傷害。同理，借鏡於動力學，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小說的運用原理。

動力學的英文是dynamics，但物理學中的動力或能量有好幾種，包括機械動力（mechanic）、電磁動力（electromagnetic）、熱動力（thermodynamic）、量子動力（quantum）、引力（gravity）等。其中以機械動力和引力最適合作為小說的模型。另外，我們又可以從動量（momentum）和動能（kinetic energy），或者是從位能（potential energy）的角度，來思考小說的運動方式。在我的個人經驗中，小說的開頭就好像過山車的前段，必須上升到足夠的高度，儲存足夠的位能，才能有足夠的能量向前衝，甚至倒轉繞圈，但力度又要恰到好處才不會出軌。

小說作為在時間中的運動必須有適當的momentum，也即是有力。如果沒有momentum，就是無力，就是散漫、死板、動不起來。但有力不一定要用重力，也可以用輕力，就好像西洋拳擊和太極拳雖然發力方式不同，但都是有力而不是無力。同樣，無論是速度上的快與慢，或者相續上的長與短，都是力的表現，只是相對地有不同的形態而已。所以小說動力學不是一味主張重、快和短，相反輕、慢和長也很重要。動和靜本身是相對現象，沒有靜就沒有動，反之亦然。

小說的動力，我粗略地分為四種：一、情節力，二、結構力，三、敘述力，四、語言力。所謂情節力，是指故事的布局和發展，是最常見的對於小說動力的理解。人們平常說的「劇力萬鈞」，指的就是情節編排的緊湊和精采。注動情節或故事，常常被視為過於保守甚至通俗。現代主義出現之後，小說家對故事性或戲劇性採取輕視的態度，以至新人也不屑好好學習基本功，一開始就來反傳統，就來顛覆情節和布局的要求。另一種態度是，因為要寫日常生活的真實，所以拒絕戲劇化。這也是對情節過於偏狹的理解。故事簡單、淡然，不代表不需要情節力。

結構力這個詞，日本小說家谷崎潤一郎曾經用過。結構本來是靜態觀念，但加上「力」字，就讓它動起來。靜態的結構有如建築物，而動態的結構則像是齒輪、軸承、槓桿等機械部件的關係。具結構力的作品是一個運動的裝置，不同的部件不只是並置在一起，而是互相扣連、牽引和作用。

敘述力指的是一般講故事的能力。從前的講古佬或說書人，非常善於敘述。雖然也有賴於情節設計（plot），但講述（telling）本身是一種獨立的技巧。缺乏後者，多好的布局也會失色。有些擅於講故事的小說家，可以把很普通的情節講得引人入勝。另外，文體的運用也是調整敘述力的方式，例如書信體、自白體、對話體、報導體等，會對敘述的力度產生影響。

語言力涉及風格和語調，往往是一個作家最具個人特色的元素。語言特別風格化的作家，就算不重情節、不講故事，也沒有什麼結構，只要一下筆就非常迷人。這是一種近乎天生的、特殊的力，是旁人學也學不來的。而讀者對此也往往會有兩極化的反應，要不就是非常着迷，要不就是極度討厭。當然，也可以通過鍛鍊和經營來增加語言力，不一定只靠天賦。

在以上四種力以外，引力也非常重要，但也最難說明。就好像物理上的引力是看不見但又確實在發生作用，小說中的引力也十分微妙。勉強要說的話，引力源就是某些具決定性的焦點，可以是人物、事件、物件，或任何聚焦的東西。環繞着這些焦點，整個引力場在發生變化，而最終被牽動的，必然是讀者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