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琴鍵,十指翻飛,仍舊優雅,卻不再獨特。
早前媒體報道,協恩中學校長一句「鋼琴太普及,不計入音樂技能」,眾說紛紜,掀起一場風波。學習鋼琴早不吃香,誰都想發掘咱家的莫扎特。廿二所傳統名校收生要求品學兼優,十八般武藝最好樣樣皆能,為揚威校際音樂節,音樂才能更必不可少。小學生紛紛考取皇家音樂學院鋼琴試八級,只為贏在起跑線上,成為基本技能,氾濫得掉價。樂器選擇為名校的收生要求所左右,學習樂器只求一紙證書──本末倒置,音樂修養,反而無人過問。
教學市場求過於供,學樂器為考試服務,問題接踵而來:學生只會彈三首考試歌、教師質素參差、普通家庭難以負擔……
問:音樂教育的意義何在?
鋼琴老師活在音樂裏,傳道授業解惑,且看他們如何以生命回答。好的音樂滋養靈魂,音樂原是屬於每一個人。
五線譜上,念念不忘,餘音嫋嫋。
紀錄片《音樂人生》裏,那個天才年少輕狂,氣焰囂張,眼裏的音樂容不下一粒沙子,卻哀傷地詰問生命與死亡,誠實而赤裸裸。觀眾一再被他打動,鏡頭內的黄家正為公眾熟知,但也僅止於此。
二十五歲的黄家正接受訪問,言談間褪去青澀,卻仍然真誠。「每一天,未拍之前,拍攝期間,上映之後,我都好aware有沒有被名氣摧毀我。」指早已“moved on”,他未有停頓,「半點也沒有。」
生命影響生命
紀錄片成就黄家正的名氣,音樂才是他人生的主旋律。
學音樂必然是以生命影響生命的過程。黄家正走的是正統音樂路子,隨名師學琴、參加比賽、出國進修,他在不同階段,分別遇見三位良師:羅乃新、郭嘉特和Emile Naoumoff。
《音樂人生》留住了羅乃新教導十一歲的他練習貝多芬《第一鋼琴協奏曲》的場景:佇立在他身旁,彈一次,不對,馬上用聲音、身體動作引導他發掘樂句深意,投入着緊之至。六七年間,老師用心領他感受音樂。「開始教琴便知道,那種教法好用她自己心力,每一句每一刻都盡心盡力去教,從來未hea過我。」
黄家正的記憶因年月久遠而模糊。「我只記得,每星期那一個小時都似是發夢,不是飄飄然那種,是一種精神狀態,音樂於你身體內流動。」一首歌彈至駕輕就熟,完全掌握意思需要時間。黄家正從羅乃新身上學到對意義的追求,深入骨髓,已成為他骨肉一部分。他即場演示貝多芬《悲愴奏鳴曲》第二樂章慢版,「造作版」音符粒粒延宕,如朗誦「好假的肥仔」,他忍俊不禁,大笑如孩子,「要『唧』個meaning出來的,唧唔到啦!」然後,正常版樂韻流水行雲般從他指尖流淌,一室安謐。
四年來,郭嘉特教會他彈奏技巧,淬鍊一首歌的棱角。帶給他最大啟發的,卻是美國印第安納大學的教授Emile Naoumoff──同樣年少成名的法國音樂神童。黄家正以「厲害」、「有智慧」和「癲」來形容他。「他也是我見過最sad的人。」他打開YouTube,展示他老師的錄像,他每天錄下一首即興創作,積累四千多個日夜,僅寥寥數人觀看。播放時他側耳傾聽,拋下一句:「真是天才!」
留學那四年,黄家正拒絕參加派對,苦練鋼琴,每天敲門跟教授聊天,從人生、哲學、社會、宗教、音樂到人生,無所不談。站在巨人的肩膊上,一個好老師能馬上擴闊學生眼界。「我老師說“A good student makes the teacher great”,反之亦然。」畢業前幾堂,他老師形容他為“steam of fire that nobody can ignore ”,難捨至極。千里馬遇上伯樂,是雙方之福。
教琴 vs 教人
學成歸來,執掌教鞭兩年,感悟更深。
四個字:以人為本。十七歲的黄家正曾說:「我想做個human being。」現在教學時,他念茲在茲:「你要記得你在教一個人,不是教一個人彈琴。」
坐在紅色轉椅上,聽學生Catherine彈奏,黄家正時而隨節奏動作,時而隨旋律唱誦,夾雜評價「太大聲」、”Good”,學生即時反應改正。一個樂句未完,聽出不對勁,他想於琴鍵演示樂句,學生已心領神會移開,毋須言語。老師認真教導,學生幾乎一言未發,於琴鍵上聆聽彼此。
「鋼琴只有兩件事:專注和紀律。」對他而言,天分不是一切,不是每個學生需要做音樂家,只想令學生由心喜歡音樂,才會自發練習。黄家正只不喜歡不願自己思索、等待答案的學生。「香港的填鴨教育遏止了求學好奇,創意潛力變低,思考不會轉彎,任何方面發展都有限制。」
黄家正不會逼迫學生考試,除非家長要求,或學生需要推動力。他寧可學好讀譜(sight-reading),不斷彈奏分析新樂譜,磨練技藝,遠比花費半年時間死練考試範圍重要,長遠而言最划算。
「香港教得好的人不多。」他指考八級難度降低,失去辨別優劣功能,外行人對教師資格要求不變,學琴的人一直增多,八級老師量氾濫,質素參差,佔市場大部分,一切是惡性循環。「許多人只考了五級和八級,只會彈六首歌,他們很怕的,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只能教八級以下,根本不認識什麼是音樂。」黄家正投放十多年生命,才練就一身武功,談起香港怪現象不免激動。「不可能未受訓練去教,那張證書甚至不是教學證書,難聽說一句,他們沒資格當鋼琴老師。」問題根源是整個社會風氣歪曲,無法辨別好壞。
「教育這件事,最有可能改變社會,一天我覺得自己對影響社會有責任,我就應該,也很自然地,對音樂教育有抱負。」黄家正說。
學琴收費昂貴,高規格老師一堂收一千港幣不少見,他一堂不過四位數字,自問資歷尚淺,是出於對其他好老師的尊重。「我並不是hungry artist,我需要自力更生,一個藝術家也是公民,搵食是為人生負責,盡最大努力選擇生活方式,有基本收入才能支撐我想做的事,令我走得更遠,這是我成熟的第一個象徵。」部分有天分但家境不好的學生,黄家正選擇分文不收。雖然言之尚早,但他說打算在未來設立獎學金供人出國念音樂。
香港人係得嘅
香港人常談「搵食」最大,指「從事藝術搵唔到食」,搞藝術談錢卻被污名化。「亞洲音樂家在外國是搶人飯碗,在香港,最好的想去外國,點解我要唔爭氣?」未來本應投身國際古典音樂界,比賽競技,忙於在世界各地巡迴演出的他,回港放棄唾手可得的進修機會,只為改變社會,教育公眾。
2013年,黄家正與朋友合作創立Music Lab,不停辦鋼琴獨奏會、合奏會,通過不同類型的古典音樂和創新平台演出,漸漸積累觀眾和叫座力。《陰霾中的自由》回應社會,與羅乃新合作《來自香港的人》,獨奏會《死亡奏鳴曲》,入座率達到七成,二十天賣二百多張票,本地音樂界算是銷情不錯。一場音樂會花六至八個月籌備,每天花三至四小時練習,花費的心力與收入根本就不成正比。他演出的費用全數撥作補貼行政開支,不求名利,但求無愧於心。
「香港不是很相信自己的人才,總是習慣別人叻一點,要相信:我未有你咁叻,但我有一天會做得比你叻。」本地音樂人表演空間不多,觀眾基數不大,生態出現缺口,以致全職音樂人只能停留於教學,極為局限。Music Lab目前密鑼緊鼓籌辦明年3月的「本地薑音樂節」,眾籌募集五萬元,志在為三十歲以下的音樂人提供演出平台,黄家正化身指魔俠炫技,口琴四重奏實動男和Veloz無伴奏合唱等。
「我直情覺得自己有種責任,將我自己做得有幾好有幾好,香港需要一個figure,證明香港人係得的。」黄家正說。
拋去天才和名氣的包袱,黄家正的人生一直敢於夢想。音樂路上,道阻且長,溯洄從之,定會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