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rothy假裝和男友分手已經第四個月了,她已經感覺到自己的借口日漸薄弱,像慢慢退散的霧,原來隱藏起來的景物輪廓開始明顯。她必須再找另一個借口,用另一層霧注滿片場,讓在場的人看不穿真相:而真相是,她沒有在入職的健康申報表上說明自己患有抑鬱症,把她不小心在辦公室裏流下的眼淚全部推卸給一次假想的分手,是唯一不讓同事和上司起疑心的方法。
她也沒想過一開始假裝自己剛經歷痛苦的分手時,大家會對她如此同情。也是的,不是每個人都有抑鬱症,但誰都有些自己或別人的慘痛分手經驗可以分享、可以理解Dorothy哭了一整個早上後需要請假回家休息,她的上司甚至會主動叫她早點下班散心,有種想在眾人面前營造開明體諒形象的嫌疑。Dorothy非常清楚她的公司並非真的如此有人性:她入職不久就聽說營業部那邊有位太太,在產假復工後只隔一天就被藉詞解僱,明顯是一種歧視,更剛好躲過了僱傭條例對懷孕僱員的法律保障。Dorothy知道了,馬上為自己入職時隱瞞病情感到慶幸,也慶幸自己請假到精神科覆診時,總是把病假賴給經痛、食物中毒、乾眼症等隨時可以急性發作的病。她知道她的抑鬱絕不能讓大家知道,在她第一次在公司情緒崩潰時,她就說,我剛和男朋友分手了,而不是說,我病發了。
Dorothy把自己代入愛情小說的悲慘劇情、向所有不知是真的關心還是純粹八卦的同事說了一次,在沒有人再買小說來讀的這個年代,沒有人知道她正在抄襲一個專業地建構起來的謊言。聽完的人都來拍拍她的肩、摸摸她的頭,說些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之類的話,罵幾句男主角,分享一些各自的爛桃花經驗,然後就帶着已經滿足的好奇心和還算真誠的同情散開,讓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大家面前表現抑鬱。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感受。在她說出那個謊言以前,她總是那麼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哭泣藏好,故意跑到別的公司的樓層後樓梯死角裏,還把聲音壓得極低地哭泣:在公司廁所裏哭是只有新手才會犯的低級錯誤,「隔牆有耳」在廁格之間是個必然會出現的情況,而且任誰看見她在一整排洗手盤前用冷水洗面,都會知道她剛狠狠地哭過。而當她說了一個那麼完美的謊言後,她居然可以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在眾人之間公開地哭,不必偷偷帶上很多紙巾、水壺、補妝的用品,也不用想好並不抽煙的自己剛才離開辦公室二十分鐘去了哪裏。她可以就那樣,在大家面前,當一個有負面情緒的人,而不用害怕因哭泣而被解僱。
單純因為分手的悲傷而被解僱的人,大概跟吃叉燒包嚥死的人差不多罕有。可是她不止一次聽說被發現患有情緒病的人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離職,有些是因為想好好停工休養,有些不是。Dorothy相當喜歡現在的工作,在不哭泣的時候甚至可以把一些公務處理得比其他同事都成熟,獲得上司在電郵裏的一句”good job!”。可是如果大家知道她不時在辦公室哭泣的原因,和她需要偷偷地服用血清素再攝取抑制劑、定期秘密會見精神科醫生和輔導員是同一個原因,而不是因為她那個高大威猛英俊富貴的上市公司高層男朋友出軌、和他分手後她痛失真愛兼「筍盤」,她還能繼續在這個辦公室裏工作嗎?
抑鬱症不會讓她的肚子變得像西瓜那麼大,要是她的演技夠好,的確有可能把病情隱藏至她決定轉工的一天都不被人找借口解僱。她用來為自己的哭泣開脫的借口快要到期了,可是她還是無法停止流淚,該怎麼辦呢?啊,上次那本愛情小說的作者剛寫了一本關於外地一夜情的新書,不如就來訂一張台灣機票,週末快閃旅行,回來後就再邊哭邊開一次說書會,假裝自己在台北被小說裏年輕俊朗開電單車的曲髮混血男主角玩弄感情,把圍繞抑鬱的迷霧更新再續期幾個月吧。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