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新年前,在餐廳看到販售過年食品,其中有花生脆油角,喚醒了我童年的過年記憶。K每年都會自製賀年點心,炸油角和蛋散是必然的選項。她用麵粉、蛋和水擀成厚薄適中的皮,用杯子把麵皮切出許多圓形,用以包裹拌了糖的花生碎。把蛋散和油角從一鍋熱油中撈出來之後,放滿許多盤子。其中一部分,會成為到鄰居家裏拜年的伴手禮。
因為無法接受鹹甜並置的奇怪口感,油角曾是我敬而遠之的過年點心之一。不過,在那個物質並不豐裕的年代,我其實無法選擇自己的零食。我雖然不愛花生油角,卻也不得不吃。因為我不曾真正喜歡過它,它便成了我無法忘懷的農曆年滋味之一。
沒有親戚的我們,根本不用到別人的家裏去拜年,過年期間也鮮有訪客。某年,我忽然非常羨慕鬧烘烘的過年氣氛,於是在某個下午,悄悄地舉辦了一人派對。我並不通知任何人這個派對的存在,即使舉行派對的地點,其實就在狹小的家裏,而家中各人都在那個房子,各自做着各自的事。可是,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那裏有一個派對。
我取出碟子,從鐵罐裏掏出儲存的蛋散和油角,也放了幾顆巧克力和一堆瓜子,假想置身在一個以自助餐形式進行的新年派對中。我捧着碟子,在房子的某個角落坐着,一邊吃各種點心,一邊想像,面前有無數陌生人,拿着盛着飲料的玻璃杯,跟剛認識的朋友寒喧或深度交談,而我是派對裏的格格不入者,旁觀別人進行社交對話。
直至許多年以後,我心底裏某個角落,所需要的也是這一種旁觀他人的熱鬧:我在那裏,同時不被那環境困着。
成年以後,去過各式的派對,也參與過不同朋友的聚會。在真實的派對和宴會中,所感受過的正在發生的熱鬧和溫暖,其中總是摻雜着一種只有我知道的孤單和心不在焉。或許,身在現實的聚餐時,總有一個我,在遠觀着這個正在進行社交的我和他人,或正在聯誼的我和他人,而那個我,在那個空間的某個角落,正在進行着一人派對。
無論是哪一種形式的共聚,無論是如何契合而美好的相處,其中必然有着不可或缺的空隙和孤獨;相反,即使只有一個人,在絕對的孤單之中,也必然會照見曾經在這副身軀經過的無數人和無數影子,那些共處之後,烙在彼此內在的痕跡。
那年,K過世,緊接着就是農曆新年。我在店子發現最愛的賀年食品──蛋散,即買了一盒回家。除了K親手造的,我從沒有吃過從外面買回來的。
我吃了太多,那一年從年初三至元宵(也就是K下葬的日子),我的口腔深處,接近喉嚨的位置,長了幾顆茂盛的痱滋,隨着時間過去不可收拾地瘍。看着K連同棺木火葬那天,回到家裏,但覺喉頭有火光炙炙地燒着,身體像一個失控的火場,痛得翻來覆去的時候,我一度認真地懷疑,口腔裏巨大的白點,其實是癌細胞。
不過,口腔的傷勢終究隨着時間,被連日的白粥撫平。不久後,我就明白,那不是癌,只是無法言喻的悲傷。
雖然我曾經跟K一起造過許多油角和蛋散,但我從來沒想過,長大之後,要承繼自製賀年食品的傳統。因為,留在我心裏最深刻的過年記憶,其實是一人派對。在這世間,所有相遇都會相分,所有相聚都會離散,所有相伴都會告別,只有在一個人的時候,才可以取出每個人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東西,咀嚼、細味,然後回味。在不自覺的時候,自己已成為了一部分的他們,而他人也帶着一點自己,遠去和遠行。只有在那時候,我會再次洞悉(或記起),緣份像一個圓,無始也無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