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對新宿的好奇,早就歸於平淡,人家說年紀大了性胃口會逐漸減退,不由你不信──是的,八十年代提起新宿,總與性息息相關,縱使大島渚的小偷日記和尚紀涅那本大異其趣,葡萄園口耳相傳的秘密地圖同志人手一冊,沒有先進科技指點迷津,出了地鐵站以伊勢丹作地標,一樣找到風光明媚的後花園。形容稠密的「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用在這裏再貼切不過,小酒吧唇齒相依式的佈局,不知道和未開放的社會風氣有沒有直接關係,想當然的激烈競爭倒似乎不存在,河水井水相安無事──據說它們的目標顧客涇渭分明,年齡、造型、體格絕不馬虎,嗜中年熊的一打開門發覺裏面全是青春小猴,立即知難而退轉移陣地。客路截然不同,消除了搶生意的隱憂。
別誤會,並非已經邁入人到無求品自高境界,便忘恩負義漠視一度的樂土,客觀條件也是主因:社交網絡流行語「會看的一定看留言」,那兩個字當然不是張愛玲散文集《流言》的筆誤,而是指主帖就算乏善足陳,識貨者在七嘴八舌紛紜眾說中也可以領悟人情世態。借來表述日本基界社交圈,不外殘酷的「會玩的一定去大阪」,嫌東京流於刻板。更重要的是不再有迷路的樂趣,摸得太熟了,大街小巷瞭如指掌,哪家星巴克可以免費無線上網,什麼地方的手荷物寄存箱比較便宜,統統一五一十,腳步於是保持急促,突然停下阻礙交通的野蠻行為絕無僅有。
這天駐足仰望一間居酒屋的招牌,卻是另一種懷抱,不單單因為名字「三三兩兩」趣怪,四個重疊的數目字更驚動了記憶庫的灰塵:小時候家裏的汽車,車牌是「八八七七」。不常見的翠綠色,在別的地方掠過肯定擔上破壞市容罪名,但南洋猛烈的太陽能夠包庇任何熾艷色彩,下午固若金湯的華氏八十九度,每天都像高更的大溪地油畫。按理憑顏色就分辨得出哪一輛是私家,沒有必要記住車牌,顯見我從小就是數字迷,鋪下了往後熱衷填數獨的伏線。當然那時的數字也相對簡單,譬如電話號碼只有五個字,唐詩一般琅琅上口,換成現在動輒十個八個,未必有本事倒背如流──單數往往比雙數容易入腦。不小心打開了潘朵拉盒子,就讓我賣弄一下吧:住家電話原本是四一零三五,六十年代末用戶激增,我們那區前頭添加「四」,再後來,「四」前面又多了「三」,變成浩浩蕩蕩七個字。我爸爸的辦公室枱頭是七三五二八,如果打不通,分機是七三五二九,升級加了什麼卻一點印象也沒有,泰半是步入少年期不再乖乖報告行蹤,電話少打的緣故。
辦公室座落吊橋頭,兩邊馬路都是樓高三層的建築物,大部份做出入口生意,地點十分方便,下午我在附近看完電影,許多時候走去會合爸爸,等他放工乘他的汽車一起回家。常光顧的東方戲院是邵氏院線,上星期聽新買的復刻鐳射碟,靜婷專輯裏《痴痴地等》收的是電影原聲帶,較後來再錄的版本親切,一聽就喚起坐在東方看《藍與黑》的情景。林黛演的角色叫唐琪,戲未完成自殺身亡,公司找了個新人杜蝶補拍,力竭聲嘶把她捧為幾可亂真的「新林黛」,事實上一點也不像,每逢銀幕出現她的鏡頭,觀眾都忍不住起騷動。
我媽媽一個朋友在東方當售票員,名字想來想去想不起──真奇怪,我五姑姑的閨密倒印象深刻,高瘦活潑,談吐爽快伶俐,無限創意的我替她取了個不倫不類的外號「高佬棟姐姐」。那時的戲院分前座後座樓座,票房也各自為政,阿姨負責樓座,小小的窗口流出幽幽的冷氣,聽說工餘看電影免費,被我視為全世界最理想的職業。更渴望的是獲得贈券,但這神秘物體不知從何而來,在電影廣告見到「贈券停用」四字,近乎變態地浮起一絲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