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大人類學的課上,鄭詩靈問學生,結婚為何要註冊,你兩個人的感情,你兩個的一生一世,與政府何干;學生想了想,答道,因為想要認受性,還有遺產、身家……
「在一九七一年,有註冊婚姻之前,大家都可能擺一圍酒,親戚朋友坐在一起食餐飯,這樣就算結婚了。」
婚姻制度千變萬化。險峻的喜馬拉雅山區上,為了令土地和財產不隨家族開枝散葉而割裂,女子會與一對兄弟結婚、共同生兒育女;在中國四川和雲南省的瀘沽湖畔,摩梭男子在夜宴後爬入約定女子的家中,情人走婚後,保持獨立,誕下的孩子由母系家庭照顧。
鄭詩靈說着這些異地的故事,叫學生想想那些「自然」和「正常」的婚姻概念,是不是真的如我們印象般歷史悠久。「在香港,我們想像那種一夫一妻、要註冊、要擺酒、要白色婚紗才是最浪漫、最好的婚姻,這段歷史其實好短,不夠五十年。」
婚姻動機複雜而多變
人類學家用過不同的角度看婚姻這回事,「在不同的分析裏,婚姻一定要是關於兩個人、兩個家族、兩個lineage(系譜)、兩條村,或兩個王國,結盟聚集資源,有些很實際的用意。」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系副教授鄭詩靈說。
「一百年前,婚姻跟愛情是沒有關係的。我很明白你,我很愛你,我要同你分享我的人生,一世一世直到永遠,這種建基於integrations of selves(結合自我)的愛情作為婚姻基礎,真的是很新很新。」研究家庭歷史的美國歷史學家Stephanine Coontz寫了好幾本書,指出十八世紀末之前,美國的婚姻大多是為政治、軍事、經濟和勞動而連結,到了啟蒙時期之後,美國和法國的革命思想帶來了追求個體幸福的概念,人們開始以愛為基礎在婚姻中追求幸福。她說家庭這東西複雜而多樣,並不存在美國人掛在嘴邊的「家庭的黃金年代」標準。
政府用來維穩 你也能利用
當人們相信婚姻是一段關係步入的最終殿堂,離隊的人就顯得古怪。「不註冊的人被攻擊,是因為註冊婚姻被視為最自然和最model(典型)的做法,人們覺得無法律制衡,關係就會不道德。他們認為婚姻是試煉,證書可以束縛你守行為,要你遵守責任。當然,他們沒看到的是,很多人簽了字但沒有負責任。」鄭詩靈笑道。
現代婚姻由政府劃一管理,「為什麼政府要控制婚姻?註冊是想穩定社會秩序,想穩定你怎樣組織你的人生,匯聚你們的資源在一起,讓你不要靠政府,如果你離婚變單親媽媽,政府就要給你福利了。」
正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少人考慮過制度帶來的福利而計劃結婚,男的要儲錢,女的也準備出嫁。「那種性別的意識形態好根深蒂固,具體呈現於我們的慾望和刻板印象。」但她也說,這種生活方式在一個沒什麼社會保障的社會中,不難理解:「既然政府用我去維穩,我都可以利用它去改善我的生活。」這種婚姻是否就是沒有意義的婚姻?鄭詩靈反問,婚姻真的是那麼純粹的浪漫或計算嗎?更多時候,兩者摻雜在一起。「遺產、結婚、撫養權,其實就是pooling of resources(匯集資源),大家都計緊數。」
婚姻有很多可能性
訪問前一天,八月三十一日因非法集結罪被捕後指控遭警察性暴力的中大學生吳傲雪,在社交媒體提及婚訊:「放膽去愛、有婚就結,今日唔知聽日事。」「婚姻可以是令你受規範的奴業,也可以像吳傲雪般:你要我唔幸福,你要我唔開心,你要危害我生命,我就走去結婚,我要活得開心俾你睇。」鄭詩靈說。
「所以婚姻本身就不是fixed的意義。現在有傾向認為已婚、異性戀、一夫一妻制最ideal(理想),但是那些model中很多人正在做其他事,像偷食,大家會覺得很尋常。婚姻可以有很多可能性,你可以用它去做很多事,negotiate好多不同界線,有些人結婚後沒有一起住,有些人結婚是為了rebellion(反抗),純粹想老竇老母唔開心,有些人在大家同意下,婚後繼續跟其他人上牀。」
訪問中幾對戀人同居多年,共同打理生活,或一起撫養小孩。他們都問:「我們現在和結了婚有什麼分別?」「是否只有註了冊才叫結婚?以前擺酒請親朋來見證的,也是folk marriage(民間婚姻)啊。既然大家對婚姻有不同想像,你無犯我,我又無犯你,大家就尊重大家。」
沒有標準答案 不如重新創造
關係畢竟不是Happily ever after的童話故事。放着不管的植物,最終只會隨時間乾枯,無論我們如何用「婚姻」或其他畫框將之裝裱,祈求永恆不變,最終也很可能無功而回。「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不開心和不滿自己的婚姻。其中當然有具體原因,可能是沒錢,可能是大家都不說話,或者很疲累,但那種ideal和fantasy,彼此質問不夠浪漫,質問為何不可以像別人攜手一直到老,正是我們不開心的一個來源,是一種unrealistic expectation(不切實際的期望)──事實是,你需要很多資源,需要很多時間、金錢和精神的投入。」
婚與不婚,孰好孰壞,沒有標準答案──你的好,或許就是他人的壞。一路上,許多人習慣宣揚幸福的真正形狀,斥責或嘲笑離隊者,然而,婚姻之內,婚姻以外,我們相信什麼,如何實踐,這才是幸福的關鍵。婚姻不是重心,重心是每個人都可以創造新的路徑,在匱乏艱難的限制之中,重新定義生活的美好。
這是一個Redefine的年代,我們碰壁、調整,彼此攙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