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都是比較出來的,正是一山還有一山高。自己關上門看看自己的藏書,總算馬馬虎虎過得去。我手上有一套一九二二年巴黎出版鏤花模板手印配圖的《Les Chansons de Bilitis》,價值三萬美元,差不多就是極限。書櫃中一系列的榮寶齋詩箋譜、北平箋譜、十竹齊箋譜,都是在八〇年代在九龍的中華書局和香港的大業買回去的。但是《十竹齋書畫譜》和《蘿軒變古箋譜》卻是當年直接向內地郵購。最近還無意之間從本用來盛裝土耳其透明軟糖的小鐵盒中翻出了當年訂購《蘿軒變古箋譜》的收據。日期是一九八二年一月廿一日,上面寫得明明白白的是訂金是美金三百三十。 現在看來真是便宜得不可置信。當年《蘿軒變古箋譜》由朵雲軒復刻,仿古本印了三百套,普通不染色紙頁的印了約二百套。我的一套是仿古本,編號二〇九。在二〇一〇年我前往上海的朶雲軒一遊,看到玻璃櫃內攤開擺着一套《蘿軒變古箋譜》,沒有編號的,一看定價是四十七萬。
月色溶溶涼如水
但是這些和比爾蓋茨的《萊斯特手稿》(Codex Leicester)一比,立即小巫見大巫。《萊斯特手稿》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奇才達芬奇的手稿,薄薄的十八張紙,對摺兩面之後,乘四,變成一本七十二頁的冊子。比爾蓋茨在一九九四年用三千八十萬零二千五百美元購入。書的價格真是不可思議;那三千八十萬我完全可以明白,就是不知道那個二千五百元的零頭是憑什麼推算出來的。難道那是紙頁上其中一個鐵鏽污斑的歷史價值?比爾蓋茨平常生活並不奢華,排隊買個漢堡包又是一頓。他肯出這個價錢是因為真的喜歡。這《萊斯特手稿》相信是到目前為止最昂貴的一本書了。在一七一九年被萊斯特伯爵買下,以後就沿用了他的名字為手稿的名字。這疊手稿上面記錄了達芬奇對天文、地理、生物、數學,和建築的一些想法和見解,並且有他繪畫的配圖。其中有些說法相當有趣;例如說,達芬奇憑着高山上發現的化石而推斷這些高山原本位於海底深處;又例如說,他認為月亮之所以能夠折射陽光是因為月亮的表面盈溢着水。明如鏡涼如水的月亮,這可真是他作為畫家的獨特見解,充滿詩情畫意,不知怎的總是教我聯想到《西廂記》裏面的:「月色溶溶夜,花陰寂寂春;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
願與老伴長相聚
假如有一天比爾蓋茨願意將這《萊斯特手稿》出一個限量影印本公諸同好,我會訂購一本。如今隨着年紀增長,自己的購書速度開始放緩,皆因為日月逝矣,歲不我與。書海浩瀚,生也有涯。即使是目前在家中的書,再看二三十年也沒有辦法看完。偶爾有引起自己興趣或關注的新書,都改購電子版便算了。如果是大部頭的收藏品,往往會再三思量:會不會又是買了回來在書架上一擱就是十年八載?人還經得起這樣的時間流逝麼?像目前吸引我的一本書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古籍《Hypnerotomachia Polophili》(夢中的情慾與煩惱),裏面有大量的黑白線條版畫。英國首席版畫家Tom Philips稱之為世界上最美麗的一本書。這當然只是他獨特的看法。我遲遲沒辦法決定;或許我應該將看書的時間省下來,和身邊的老伴一起多做一點運動。如果花十載時光,來他一個雙耳不聞天下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結果將體內的血液全部化作字粒和標點符號,又將如何?我是否應該更積極地將家中收拾得更為清潔整齊?
大書小書落浴盆
即使是在心情愉快精神飽滿的時候下樓和那一列列的大小書籍打個照面,也會不期然地想到了公元前的希臘詩人兼學者的卡利馬科斯(Callimachus)說過的話:「大書者,大惡也。」 如果這樣的話出自焚書坑儒的秦始皇或希特拉,則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卡利馬科斯本人就是一個喜愛書籍的學者,更曾經替歷史上最大的亞歷山大圖書館編過索引目錄。可能是物極必反,愛書愛到了一個境界,很奇怪地,忽然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過去了。到頭來大書小書,盡皆落在時間的大浴盆之中,消失殆盡。
巨人入夢我先醉
像我這樣累積了三層樓的書,有時候也未免有點驚心動魄:怎麼在不知不覺之間就弄到了這個田地?還真的是一大負擔,不斷地清潔,整理,甚至修補;連小時候買的狄更斯中譯本都還保存着。但是總有一天還是要捨下而去的。忽發奇想,能夠將這些書一下子全部縮小了密密收藏在一個箱子裏面倒也省心省事。這就想到了大書小書這個有趣的命題。在藏書界,微型書也是一個有趣的項目。我對這方面的興趣不大,只算聊備一格。巨型的畫冊和小說倒不少,其中有Doré配圖的《唐吉訶德》和Balthus石版畫的《呼嘯山莊》,通通平放在三樓的地板上。巨型書本不能竪放,因為書本本身的負荷太重,會導致書脊破裂,甚至封面歪曲變形。那些書平放在那裏,看上去像沉睡的巨人,書的內容就是這些巨人的夢。我也無暇去打攪了。且先去洗個熱水澡,然後喝杯酒,些微帶着醉意去聽莫札特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