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紅眼
你尚未有任何收藏。
熱門文章
紅眼
Twilight Zone︱紅樓閣記
ADVERTISEMENT

燒賣皇后

18.04.2025
圖片由作者提供

「聽說人家入學不到幾個月都會暴瘦,你怎麼看起來反而心廣體胖了?」

 

「我覺得宿舍伙食不錯啊,就每天躺着看看書,縫縫口罩。」雖然隔着口罩,但他的臉看來變得肉嘟嘟,讓我忍不住想伸手狠狠戳一下。他笑着說:「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句話,是胡蘭成在婚書上寫的。可惜我並不是張愛玲。

 

「不愧是曾經去過盧旺達和索馬里回來的浪子。」氣氛突然有點淡靜,我換個話題問道:「那看了些甚麼書?」

 

「都看不下去,能看的都是很無聊的小說。」他搖搖頭,不待我再找別的話題,忽然說:「也看了你在報紙上寫的小說,他們會讓你連載這篇〈燒賣為甚麼是黃色的〉啊。」他接着說。「沒有被訓導主任抽起來嗎?」「畢竟你寫得挺像美食專欄。啊,突然好想去吃燒賣皇后,老闆娘生意還好嗎?」我搖了搖頭,或者寒暄太多了,時間有限還是長話短說:「有個壞消息告訴你。」

 

「說吧。」他瞇起眼睛。

 

「之前跟我一起來的律師,他叫阿海。」「你說那個看起來像伊藤潤二漫畫角色的瘦子,我記得。所以他放棄我了吧?」「不是放棄你。」我還是搖搖頭,掙扎了一下,照直說:「他上個禮拜跳樓自殺了。」「啊。」他吁了口氣,卻沒有再追問來龍去脈。「他離開之前,把你的檔案交了給另一個信得過的助手。不過並不是很有把握。」

 

阿海抗癌多年,終究選擇了輕生。按時間來推斷的話,其實在許多年前他接手我的案子,跟我約在元朗見面的時候,他已經知道自己死期將至。還記得,那時候的阿海並不是真的那麼瘦,臉上還有些血色。

 

第三個我們單獨見面的晚上,他約了我去又新街的燒賣皇后。那年,每逢入夜,燒賣皇后外面總是搭開了摺檯,擺着膠椅。凌晨會有零星食客過來歇腳,一邊吃燒賣和串燒小食,一邊喝上兩杯。當然,阿海約我見面才不是喝酒聊天。他是來教我怎樣演戲的。

 

阿海坐下點了燒賣、魚蛋各一份,然後從帆布袋裏掏出一本我挺眼熟的小說。居然是我前幾年新人出道發表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紙烏鴉》。「我有看過。」他說,然後咬着沾滿辣醬的燒賣:「但沒看完。讀了幾篇,是寫得不錯的。難得人家還誇你是甚麼『香港小說新人王』。」

 

我有點尷尬的笑着,點了點頭。然後阿海正色道:「文筆是不錯,但你不懂說故事。故事亂七八糟,譬如主角為甚麼要沉迷玩一台壞掉的推銀機呢?情節沒說服力,又沒邏輯。」他咬着第二顆燒賣,續說:「你寫小說,寫得好不好是一回事,但現在你是故事主角,不是投稿去文學獎比賽那麼簡單。如果你不懂說故事,你下半輩子就是監躉。你知道吧,你會在裏面坐很久。」

 

說着,他攤開手,叫我交出「功課」。讀着我寫的那幾頁稿,他拿起紅筆,先把一整段囉嗦的前言刪掉,「省些啦,沒人想知道你有甚麼內心掙扎,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經過,別人跟你說過甚麼,除此以外這些修飾全部多餘。」然後他打了一堆問號和交叉,把稿子擲還給我。

 

「還不行?」我問。已經重寫過三遍。「白癡都看得出你寫故仔。」阿海冷冷笑道:「像你這樣剛剛畢業又想創甚麼業,結果搞出個大頭佛的人,我年中見不少。你是擺明抵死的,我不可憐你,也不是想救你。我只是盡人事,不想你媽傷心。」

 

那段日子,阿海像是一位戲劇學院的導師,提供專人指導,教我怎樣寫故事、怎樣演戲,從「搏擊會」的同謀變成一個想拍電影、被朋友出賣,不慎墮入金融騙案的大學畢業生。我們每個禮拜都會見面兩三遍,幾乎隔日就見。雖然阿海在中環有自己的律師樓,但他總是深夜約我在元朗燒賣皇后見面,因為燒賣皇后開到凌晨三點。他專程開車入來元朗。他說,白天在律師樓見面,就要按時收費,即使負擔得起,他本身都不想接我這案子。

 

我每一次說漏了嘴,稍有遲疑,或是前言不對後語,被他瞧出疑點,他便拿起吃完燒賣的竹籤在我手背篤一下:「你剛剛死了一次,Game Over。再來。」

 

要毫無破綻把劇本上的內容說出來,但又不能像死背書,要說到自己都相信這個故事,相信自己就是故事裏那個天真戇直的我,相信到連自己都忘記真相,我說出來的就是真相。如是者,我反覆將阿海替我潤飾重寫的故事演練了大半個月,然後才去報案。按照阿海的建議,我選擇了深夜時分,到離家最近、也最少商業案件發生的元朗警署報案,對我最為有利。而且我二伯父是前區議員。元朗警署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後來我發表的短篇小說,經常都會用到陳天偉和高海俊這兩個名字,他們當然有原型,也就是阿海跟阿俊。其實我跟阿俊以前只是見過幾面。他就是在元朗警署負責替我落口供的警員。第一次見面,他從夜晚到翌日中午都在戰戰兢兢的謄寫口供,因為阿海就在我旁邊。阿海本身是圍村人,專門打爭產官司和丁權案,也似乎接過不少髒活,總之在元朗警署是聞風喪膽。阿海是我媽的老相好,我媽跟舅父為了外公的漁塘爭了幾年,就是阿海出馬替她處理。警署的人知道阿海跟着我來報案,有大靠山,便找來隊中最年輕的阿俊來落口供。

 

阿海喜歡故意刁難阿俊,例如每寫一頁供詞都要看一遍,發現寫錯字、文法不對,就要他重寫一遍。又會拋一些英文術語,知道阿俊不懂拼,居然拿出一部「快譯通」電子辭典,叫他慢慢查。阿俊用了大半天才寫了兩頁,由於我只是以受害人身份協助調查,晚上便讓我離開,再約時間一周之後落口供。我好像理解了阿海的部署,天知地知,警方也知道。接下來這一個多月,每次到警署,都是阿俊替我落口供,重重複複寫完又寫,折磨他,也同樣折磨我。我很怕阿海,其實阿俊更怕。居然有點物傷其類的共鳴。

 

阿海一如既往開車將我送到我家樓下,每次晚上去落口供,我媽都會留飯菜給我,有時我一邊吃,她就一邊問我跟警察說了甚麼,有沒有得罪他們。像從頭再落多次口供。這讓我覺得很不自在,所以我每次都是假裝回了家,在升降機上了又落,待阿海離開後自己一個人到燒賣皇后吃宵夜,一直坐到凌晨打烊才回去。燒賣皇后的燒賣特別大顆,而且是蝦和豬肉,不是軟綿綿的魚肉燒賣,我覺得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燒賣。

 

最後,在阿海的幫助之下,我被改寫成只是誤墮金融騙案,牽涉到幾宗商業違規,需要定期上庭。阿海和他那個戴電子錶的女助手,輪流陪我上庭,我媽本來也想去,但我堅持要她不要來。

 

「翻查紀錄,都足足十年時間,你跟我們再沒任何來往,居然有機會在這裏再見到你。」這把聲音聽來勾起了許多往事。我苦笑着點了點頭,確實沒再入過元朗警署,想不到這晚替我落口供的人是阿俊。

 

他剛才進來的時候,先出示委任證及自我介紹。十年不見,職銜已經升了幾級,心廣體胖了些,無名指有隻婚戒。「今晚很多人呀,你自己都知有幾大陣仗。我們不敘舊了,大家合作。」阿俊說。元朗警署沒甚麼變,還是人手執筆落口供,好像比起轉戰網絡社交平台,剪片多過寫字的傳媒報館還要重視文字。「你有記者證多數沒甚麼問題,不過今晚我話不到事。待會有上面的人來跟你訓話,你簽完名,好運的話都是放你回去。」

 

「沒有記者證的話會怎樣?」

 

「熟還熟,路還路,我不可以告訴你吧。」阿俊冷笑道。半夜離開元朗警署,外面仍有很多人圍住不散。我疲倦到好像原地有個熟悉的洞,要將我往下扯進去,但我沒有很想回家,我睡不着,那才發現整天都沒吃過甚麼,便不自覺地往又新街的方向走過去。凌晨兩點,燒賣皇后竟然還沒打烊,好像知道有誰餓了會來,例如我。

 

我像往常一樣點了兩串燒賣,兩串沙嗲豬頸肉。剛好五十元。老闆娘沒有接過鈔票,只是敲了敲收銀機上面的粉紅豬仔貼紙,然後遞了一瓶烏龍茶給我。

2941twilight-zone
圖片由作者提供
延伸閱讀
熱門搜尋
回歸25周年 新聞自由 展覽 環保 食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