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訴我,牛已死了。那是我們共同飼養了多年的牛,一直活在他的身體裏,作為芯那樣的存在。
失去和死亡都是猝不及防的,牛的死亡,並沒有一點徵兆。很掛念牛時,我只能哭着找他,打電話給他,到他辦公室附近的咖啡室等他,因為在這世上,只有他仍殘留着牛的痕迹。但他看見我的眼淚,只是露出了不耐煩的神色。
「牛已死。」他說。
「牛仍在。」我堅持。
「過去三年,牠已在我身體內,活活餓死了。」他生氣地說:「死前還苦苦地掙扎了好一段時間。」
於是我想起我曾睡去了三年。牛在他的身體內流了許多淚,使他不得不哭着來到我家門前找我,哀求我帶他的牛去吃山坡上新鮮的草,牛已很瘦,再也無法承受一點打擊。但在那個夢裏,我認為一切都是牛的錯失,要不是牛把我和他綁在一塊,我們都可重獲自由。
十五年前,我被他像牛一般漂亮的眼睛吸引,在遠足隊伍中,常常兩個人走到溪流前,靜靜地聽着潺潺的水流的聲音,渡過一個下午。
牛的眼睛像一個很大的湖泊,足夠我喝一輩子清澈的水,要不是遇到牛,在沙漠中獨行太久的我,必會因乾涸而死亡。在跟牛長久的生活裏,我很滿足,牛也是,但我常常想,日子就這樣過下去,會不會腐爛呢?會不會在我們措手不及時,日子被憂懼完全侵蝕。我沒有跟牛商量過這艱深的問題,因為我和牛之間,並沒有共通的語言,我們唯一可以分享的是,絕對的寧靜。為了說服我自己,就是沒有牛,我也可以好好地活下去,我決定任由牛一直飢餓,想不到牠竟可再活三年。
「你仍記得你的夢嗎?」他問我。
我從夢中醒來,帶着一堆嫩草,讓他交給牛,他仍住在相同的單位,但已有新的同居者,而且,臉上屬於牛的輪廓愈來愈淡薄。但我為什麼會認為我知道他本來的面目?面目的本質就是浮動不定。
「讓貓死去吧。」他隔着鐵閘對我說,指的是我們共同豢養在我身體內的貓。「或,為貓找一個新的飼養者也可以。」他說完便關上了門。
我把耳朵貼在門上,門內傳來一陣又一陣屬於生活的各種細碎的聲音。
我身體內的貓餓得叫了起來。那是高亢的嘶叫。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