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駱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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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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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商

19.12.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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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很像只屬於老興的《愛麗絲夢遊仙境》、《哈克流浪記》、《唐吉訶德》、甚至《馬可波羅遊記》,那是九十年代中,中國改革開放的最初期,大約二十年後,我才陸續從之前瞧不起大陸人,而後跑遍上海、北京、杭州的台灣人口中,聽他們感慨的說:「人家上海真的是超前台北十年的現代大城市啦。」但那時,一九九五、九六年,老興可是我認識的同年齡之人,真正混進大陸那個櫥窗後台的灰土漫漫世界。後來我在賈樟柯電影《小武》啦,《世界》啦,《任逍遙》啦,《三峽好人》啦,才陸續找到填色的拼圖,似乎老興許多年前跟我說的都只是些外人闖進的奇聞報導,遠距攝影機,空洞的腳本;看了電影中的那些把暴力、哭泣、男授權就沒的關進一厚玻璃櫃裏的「空轉的人們」,才有了感同身受的連結。

然後他就到了東莞那台商球鞋工廠當副廠長,那時老興突然成了我身邊哥們收入超現實高的一個(想想我們還不到三十歲啊),他以台灣人身份,每個月台灣這邊戶口進帳十萬台幣薪水,同時大陸那邊領三萬人民幣,也就是雙薪的意思。他說他的老闆,就是要用台灣人,當那隻獒犬,壓着制着那些大陸工程師。他說,我一個成大材料工程的碩士,薪水是我們整個辦公室,人家大陸清大交大工程師三十個人加起來的總和。他下面管二十個女工,他們從廣東、廣西、江西、四川各省農村,姊妹淘相約到深圳東莞來打工,當時月薪二百元人民幣。老興說台商其實非常惡,管理那些十七、八歲的女孩,像管理畜牧場裏的牛隻或羊羣,完全沒有人權可言。譬如說,這些女孩宿舍的浴間,即使到了冬天寒流,也沒有供熱水(可能以成本管控,廣東南方濕熱的天氣,一年真正需要熱水的日子,不過兩個月吧),這在今天覺得匪夷所思,但在一九九五年前的東莞工廠裏,確實如此。老興說,有次有個女工,大約比其他人機靈,深夜跑進工廠,用熱水瓶在廠房裏的飲水器取熱水,回宿舍兌冷水洗極簡便的熱水澡。大約同一時間,幾個晚上都這麼「偷熱水」,被監視器拍下了,公司的台幹便展開調查,那農村姑娘當然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但那個也就三十出頭的台幹,氣勢洶洶硬是將這女工開除了。老興說,都是這些細微末節的小事,像卷草纏枝鑽進他靈魂的深層,形成一種憂鬱憤怒的暴力感。這類瑣事,公司高層為「管理」這個黑盒子迴路中,千萬種狀態中極小的一閃而逝的SOP。別忘了前面說的,她們是被視為大數量的,牧場中的牛啊羊啊的勞動力。不是單一化的進入這個女孩的感覺,那些用熱水瓶提回女工宿舍的熱水值多少錢?和這些台幹,台灣工程師在他們寢室泡一整浴缸的冒煙熱水值多少錢?而是一乘以二千,甚至不是「偷熱水」這件小事,是某個小螺絲鬆了,這些安徽江西四川廣東農村的小姑娘,她們腦袋中的世界意識仍在一百年前的前現代,她們會像讓豆腐乳發霉,蜜蜂在你簷下築巢產卵,螞蟻挖地道挖成迷宮狀十二指腸狀的駭人「反空間」,她們會將公司投資、建構的這整座工廠,瓦解拆卸,化成幻影。譬如兩千多個女孩中,有一百個在這三個月內,被你不知道的工廠外的小伙子弄大肚子,你要怎麼「管理」?或她們會用女孩的例假申請假條,有的痛不欲生,臉若白紙,但你永遠分不出真假;或是偷竊這件事,帶男人藏進宿舍這件事,搞小圈子霸凌這件事。甚至雖然極少的案子,吸毒這件事……

老興說他總在會議室和那個老闆的小舅子或是姪兒爭吵這些極瑣碎的原則。那在他從前的認知,是光天化日下,最簡單黑白的(老興不會說「人類」這兩個現代性的詞)道理,但在這個「公司利益」的框架下,好像被引進一個怪異重力場,那樣一個尖嘴猴腮的俗仔,他年輕時就往那臉上捶兩拳就沒事了,但如今他像拿大鐵劍的古代冑甲武士被一羣著鎮暴裝拿塑膠警棍和玻璃纖維盾牌的無武藝的鎮暴警察困住了,主要是,會議是真正的高層注意力和智力,全耗費在這個台灣家族的,董事長這一派,和董事長舅舅那房的算是表弟嗎,總經理那一派人馬間的鬥爭。他是個外人,一開始兩邊都拉攏,但他不是整個工廠為一台籍工程師出身的,要去代表公司和NIKE那邊的美方代表,談判塗劑秘方專利,或良率採算的數值。場裏的那些年輕女工們,像小動物永遠知道誰是「好人」,於是他成了亂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假條的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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