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才知道,蒙村原來有一個布偶俱樂部,很厲害的一個組織,而組織的領導還是我小學時的同窗。他住蒙上村,我住蒙下村,共飲蒙村的水喉水。他在蒙村每季都搞了一個布偶展,據說大獲好評,據蒙村報的報導,這是蒙中盛事,甚至名揚蒙外,令蒙村人都引以為榮,不,是引以為傲才對。
我從中學時也開始學做布偶,算是資深,但一直只是自娛,我課餘曾跟布偶老師上過課,從初學班、中級班,到高級深造班,學費是我從零用錢偷偷繳交的。然後我自己創作。我的父親並不以為然,要我讀好書,考好試,將來進醫學院做醫生,而且要做眼科醫生。老爸很有遠見,他對我說,現在的人看電腦、看手機,五六歲就近視,不久就白內障,馬上就黃斑病變。私家醫生替眼疾的人做一次白內障手術,萬多元;黃斑,十多二十萬元,七折八扣,總分得不少。你當然可以到公立醫院去,只需千多元,但至少排期一年。老爸就有這個經驗,走進醫院,做右眼時,滿眼都是長者;到做左眼,已見不少中年。
所以,他從我中學一年級就這樣諄諄告誡我。每次這樣說,就除下老花眼鏡。他沒有說做布偶沒出息,可哪有男孩子會做布偶的呢,他說,五六歲就近視,我就回應他:不久白內障,馬上。我想他一定很失望,因為我考不上醫學院,大學只能進入中文系,最後成為教師。他瞑目前還有一個退而求其次的夢想,希望我交一個眼科醫生的女朋友。真是談何容易。我的朋友裏,沒有一個醫生,更沒有女的。我也不想跟醫生打交道,因為這是我生病的時候,生病的時候,我連自己也討厭。我的女友,是我的同事,我們之所以成為情侶,是我們彼此發現,都同樣熱愛做布偶,不同的是,她專注在布偶的衣飾,我呢,是樣子,各種各樣,從動物、外星族,到怪物。有一次,我送了她一個喪屍,咦!我第一次聽到她大叫。我嫌她做的太甜,她嫌我的太肉酸。
不過我這裏必須還老爸一個公道,他其實一如所有的爸爸那樣偉大,愛護子女都無微不至。他為了我的學業,一直讓我補習這補習那,以為這對我有所幫助。結果,為了朝貢那些補習天王,他長年每天辛勞地做兩份工作。他可不知道,體弱的人,其實也不宜大量進補。我是單親,但我懷疑母親給我的遺傳多些,我的右腦比左腦發達。不過,老爸並非不和道,我始終沒有完全放棄做布偶,因為他老早就發覺我的書桌、衣櫃都藏滿了做好的以及未做好的布偶,許多古怪的紙樣,大堆廢布料、破襪子、舊毛線、絲帶、棉花、小珠子,等等。而奇怪我竟然不熱中玩電腦遊戲。
當我後來帶女友探他的病時,他不能說話,但眼神舒泰,他看來放心了,儘管不是眼科醫生,退一步看,畢竟是個女的,證明我雖然做女孩子喜歡的布偶,可並沒有變基。做爸爸,能夠退一步看,真是海闊天空。我一位堂伯父,早年移民外國,女兒長大了,會談戀愛了,他就希望不要帶一個洋漢回家,然後,不要是黑人,再然後,是一個男人就行。最後,沒有最後了,女兒都不聽他的。既然傳統那一面高牆淪陷,退無可退,倒不如開放禁區,轉而贏取開明的美譽。
是女友告訴我那麼一個布偶俱樂部的。我們仔細研究貼在燈柱上的街招,拍下了網址。上網果然就看到許多會員的作品,還公開若干縫製的方法。事實上,網上早有不少教人布偶的做法,但都比較簡單。女友按網址跟俱樂部聯絡上了。他們原來每月都在其中一個會員家中聚會,交流心得。後來我才知道,聚會就在蒙上村我的同學的家裏。我們決定去見識一下。女友還怪我連老同學同樣喜歡做布偶也不知道,咦,這一次她小聲地叫,果然是個內向、害羞、孤獨也甘於孤獨的男孩,所有的心事,都密密地交給了布偶。小小的布偶,她說其實可以連繫世界。她堅持我們帶自己幾個作品上去,認識別人,也讓別人認識自己。
聚會的人數並不太多,七八人罷了,主要是年輕的女性,各有職業,有幾個還在讀書。我的同學,我完全認不出來,高大英俊,很會說話,我忘了問他真正的職業,肯定是事業有成吧,因為大多時候是他在說話,彷彿發表演說,談在雜誌上、網上看到各地的布偶,並且製成簡報。要是老爸還在,一定大跌眼鏡,因為堂堂那麼一個男子漢,竟然也會愛上做布偶。他不知道,人可以做出不同的布偶,布偶也可以做出不同的人來。唯一我覺得有點困惑的是,當我們展示各自的作品時,我寧願稱之為習作,他,我當是甲先生吧,稱讚乙小姐的,乙小姐稱讚丙小姐,丙小姐又稱讚丁先生,又輪到丁先生稱讚戊小姐,如是繞了一個圈,回力鏢(Boomerang)那樣,最後讚揚回到甲先生的作品去。總之大家都感覺良好、滿意。其實呢,依我看,有的線部鬆散,有的縫線都縫在外面,車縫蕾絲布又沒有加一層襯布。更大的問題是,造型千篇一律,沒有個性。
離開時,女友很雀躍,決定參加成為會員,並且要為下次的聚會提供茶點。我在歸途上提出我的想法,告訴她大學時中文系裏胡鬧的書友搞了個互頌會(Society for Mutual Admiration),會章只有兩條:會員之間互相稱讚,不是會員則批鬥。咦,這次女友說:真的是個孤獨也甘於孤獨的男孩。然後退後兩步,詭異地瞧着我:那麼,你到底是不是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