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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克專欄:左手歸你,右手歸我

30.05.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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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忘不了的倫敦地標,既不是賴斯特廣場彼可狄里圓環,更不是什麼杜素夫人蠟像館,而是國家肖像畫廊對面的一個紅色電話亭。在加州美術學院畢業後,找工作十分困難,西岸洛杉磯以外的廣告圈本來就僧多粥少,沒有人脈支援的新丁處處碰壁,好不容易直到七九年底才總算儲到幾個錢,準備回家探親。左計右計,反正雙程來回也不便宜,乾脆買了張環球機票,三藩市向西飛第一站先停東京,經香港到新加坡完成責任後,再由歐洲打道回美國。玩過柏林在英京歇腳,終於嚐到歸心似箭的滋味,冬季天黑得早,四點一過暮色四合,整個人魂不守舍如喪家之犬,有一天實在忍不住,跑進電話亭打長途電話給A。

不會是沒有預謀的吧?當時的公共電話不收電話卡信用卡,必須殷殷勤勤餵血淋淋的銅板,袋裏沒有足夠碎銀,休想拿起電話筒越洋聊天。《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男主角留學愛丁堡,暑假趁旅遊歐陸之便巴黎召妓,「多年後,振保向朋友們追述到這一樁往事,總是帶着點愉快的哀感打趣着自己,說:『到巴黎之前還是個童男子呢!該去憑弔一番。』」雖然性質南轅北轍,憑弔的意願卻有點人同此心,每回路過都不禁一陣黯然,或者「愉快的哀感」形容得太過貼切,還是「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記不清了,單揀那惱人的部份來記得」?

這回旅程有一晚空檔,原本打算去南岸節日廳聽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網上訂票付款出現故障,當日傍晚到票房打探,只剩幾張貴價門票,同行的法國大爺堅持不解慳囊。場館外通往彼岸的行人橋,從前依附在車軌旁邊,獨立改搭成新橋尚未有機會踏上,恃着有人陪伴,罔顧畏高症發作的危險,顫顫巍巍走到查寧十字路火車站。穿過大街是田野的聖馬丁教堂,街角有個老男人在派音樂演奏會傳單,號稱「巴洛克燭光」,一時興起決定當座上客。

賣票的小青年非常老實,小心翼翼解釋所謂燭光不過聊備一格,期望千萬不要過高──難道屢遭認為貨不對辦的顧客投訴,不得不先小人後君子?進場一看,果然天花板吊着的水晶燈仍然裝了燈泡,只有窗台疏疏落落點着幾支蠟燭,木櫈不論靠背座板都一貫地硬,氣氛絕對和詩情畫意背道而馳。不過音響實在空靈,韋瓦第的《四季》第一章不折不扣令人如沐春風,巴哈百聽不厭的梵啞鈴怎麼拉怎麼好,新建的愛樂廳設備再完善齊全,古樸的泥土味倒是沒有的。這些傳道的宮殿真神奇,連隔山隔水的粵劇放進去都適得其所,最近香港中文大學辦《帝女花》展覽,有人就提起佑寧堂錄唱片的韻事。

散場出來往北走,當然無可避免經過電話亭的位置。那次回到三藩市不久,便和A分手了,然而繼續共享生活空間,關係只有比「誤會期」更密切。倫敦詩人朋友有首《無題》,簡簡單單三句,「咱們分手吧/左手歸你/右手歸我」,精彩到恨不得佔為己有,可惜寫得太遲,否則縱使舌頭打結也要翻譯給A聽。

八七還是八八年出席意大利彼薩洛電影節,小城小鎮別具風味,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抵達後牙肉發炎,公餘只好在旅館房間呆坐。百無聊賴心血來潮,拿起電話撥了熟悉的號碼,那一頭接聽的聲音十分驚詫,以為出了什麼事,像《傾城之戀》所說,「晚上來了客,或是憑空裏接到一個電報,那除非是天字第一號的緊急大事,多半是死了人。」四五年後聽到他的死訊,倒真是電話傳達的。想起這些,猶如見到燦爛陽光下漂亮的自行車,腦海立即浮起從前他出入踩單車,回到家托在肩上登上二樓的景象,除了平靜笑一笑,沒有其他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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