櫥窗裏站着一排又一排不同國家的軍隊士兵,他們有的是空軍,有的是海軍,有的是醫療兵,有的是特種部隊,清一色的穿著制服,背上了槍,穿著防彈衣與軍用背囊。儘管商場已經關了燈,保安已經早早下了班,再沒有遊人在玻璃櫥窗外探頭探腦,他們卻依然雄赳赳地維持着肅立狀。
槍林彈雨 誰經歷過「戰場」?
不知又過多久,連街上也寂靜一片,商場裏再看不到一點光時,這羣士兵們開始活動起來,忙着準備今晚的軍事會議。他們沒有真正上過戰場,臉上卻都寫着勇氣與光榮。他們是「戰後產物」,身上藏了昔日戰爭的點滴。他們從一間間內地工廠走出來,佩戴上不同的衣服和裝備,給印上不同國家的旗幟,放進精美的紙箱,再送到這個只有模型迷才會找上門的僻靜商場。
這晚,他們又把不同的戰爭聊了一遍又一遍,談到第三次世界大戰將如何開展時,有人發現他們當中來了兩個陌生人。兩個穿著黃色雨衣,戴着安全帽、護目鏡與豬嘴的男人,一聲不響地聽着前輩講話。他們站在美國二戰空軍和中國解放軍之間,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向來當慣大佬的美國海豹突擊隊員上下打量他們,眼神略有不屑地說道:「這裏並不是像你這一些小夥子可以亂進的地方。走走走,你們走錯櫥窗了,電影模型在左二那格。」兩個長着陌生臉孔的年輕人朝所指方向一望,只見那裏站着一個拿着雙節棍的李小龍、一個性感但露出一副「生人勿近」表情的黑寡婦,一個正在磨着刀似乎準備有大事發生的張耀揚,以及一個張開血盆大口正在失聲大笑的小丑。兩個年輕人連忙搖頭:「不,我們不是電影角色,我們是兩個在街上抗爭的香港人。我叫阿榮,他是我的弟弟,叫光仔。」
穿著港英時代警察裝扮的男人聽後不住上下打量他們:「你們要是只是上街遊行,那為什麼要戴上護目鏡和豬嘴?」比較年輕的光仔回答:「因為防暴警對我們出動催淚彈、水炮車,有時還有橡膠子彈、布袋彈和真槍實彈,聽說他們之後還打算引進電槍……」
光仔的答案令這羣從不在火線的大兵議論紛紛。他們雖然熟讀歷史,卻從未遇過真正的槍林彈雨。有人說,光仔和阿榮終究不是軍人,不應該被放進軍事模型的櫥窗上;有人說,他們的處境已經形同戰場。隊伍中也有來自香港的防暴警察,眾人朝他們望去,這班防暴警搖了搖頭,他們是早年的產物,誕生後被關在商場,像其他大多數模型一樣,他們不知道商場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知道商場外的情況!有人曾把我們帶到銅鑼灣上街示威,那天他們穿著黑色的衣服,高喊着反修例口號。」阿榮說。「政府把他們說成暴徒,揮動警棍,年輕人開始反抗,現在警民對峙已經是常見的景象……」光仔說。
一個二戰時的俄國士兵聽後說:「你們的裝備就只有鐵馬、雨衣、雨傘和路牌做的盾牌嗎?」未待阿榮和光仔回答,天卻已經天亮了,當第一道的光穿進廣場時,軍人與士兵各自回到原位,擺着最熟悉的姿態。雖然默默無語,但大家都在思考着剛才的對話。
他們都想知道商場外發生了什麼……
阿長與阿C:「邪教聚會」
而那天帶着阿榮與光仔上街的人正是阿長與阿C。他們是軍事模型的愛好者,在九年前一次軍事模型迷網聚中遇見彼此,相識至今。直到現在談起當年一羣粗獷男子圍在樓上咖啡店的桌上,逐一自我介紹然後拿出各自的公仔的場面,他們仍是會忍俊不禁。
「以前那個年代不流行網聚,電視上常常播着不同的網上騙案,呼籲大家小心交友,於是那個網聚像騙案又像邪教組織,大家卻還是頂着一個網名走出來,當天有十個人左右,個個帶着公仔,在咖啡店拿出公仔後,大家就靜咗。」阿C笑着回憶道。那時,他玩了軍事模型只有半年,覺得這個界別的人都只躲在家中各自修行,為了促進資訊流通,交流改裝技術,他決定將網上一羣志同道合的軍事模型發燒友叫出來現實見面。而那一年,阿長剛好正準備離開香港,到外國工作,他已經玩了軍事模型十多年,正打算賣去部分模型,想着自己快要離開香港,想在走之前好好見識一下這個奇怪的網聚—誰也沒有想到,他會跟這羣「怪人」結交將近九年,而且因為近期的社會運動與阿C合力創作出阿榮、光仔、香香與港哥等香港抗爭者的角色。
那一年,一班男人就這樣成立了如此一個奇怪的組織,他們定期相約見面,在聚會上帶着自己心愛的模型來拍照留念,交流心得,也談各種戰爭、氣槍與War game的相關知識,後來甚至會為聚會訂立題目,並平均分配模型角色,一起合力砌出各種兵種,再湊在一塊拍照。「例如那次的題目是『海軍陸戰隊』,那樣我們就會分配好大家的角色,你砌醫療兵,你砌乜兵,砌完便帶出來分享,大家都發覺這樣很過癮。」偶爾,他們會一班人去參加模型比賽,例如將多年前啟晴邨槍擊案事件以模型方式重現。
兩人說到當時情景,興致不減。模型是不是總叫男孩不老。
然而時代變遷,現在主流大眾喜歡的模型,不是軍事模型,而是電影角色,如《星球大戰》的白兵、《鐵甲奇俠》的Ironman,又或者是一些具設計感的搪膠公仔和各式可愛的盲盒。
對那羣「軍人」有興趣的人愈來愈少。「軍人」站在櫥窗裏,一臉威風,穿著精細軍服與裝備,但身上卻披着歲月的塵埃。
感情是Figure與人之間的膠水
「許多人以為Figure是買了回來,打開盒,你就擁有了櫥窗嗰隻嘢,但其實要他們達到更好的效果,玩家仍然需要花上大量的心機與時間,改造模型。可惜現在連日本也流行速食文化,大家都去了抽盲盒,又便宜,開了出來又馬上可以展示,但說到底那件東西和人並沒有太多的感情,一旦執屋覺得阻地方就可以隨手扔棄—但如果隻figure你花過心機砌、組裝、玩過,就算間屋快要倒塌,你也會把他帶走,因為你和他之間有了回憶、故事和感情。」阿長說道。
玩了軍事模型廿多年,他們的家中自是一個小小軍營,到處都是各種大兵與特種部隊,他們說看到各種大兵,腦海會不期然生出改裝他們的想法,每一個大兵都有故事,都有感情。不容諱言的是,軍事模型的入門門檻較高,比起一般模型玩具,軍事模型的玩家需要認識不同國家的軍隊特色、戰爭歷史、火藥裝備,甚至戰機類型,模型買回來後仍需要不停改裝與舊化。正因為難度高,軍事模型難以成為主流類別。
阿C說,當年他們的網聚,來來去去也只有幾個成員,「而且次次見面人數好像都會再下跌,有時四、五個,有時三、四個,當題目不太適合個別成員時,他們就會缺席,像有些人特別討厭香港警察,或覺得美國海豹串串貢而不喜歡他們,有人亦會不喜歡中國解放軍,一旦有類似的題目,他們就會完全消失。」阿C補充道。走的人不少,留下的人愈見珍貴,他們聚在一起,匆匆這些年,男孩變中佬,中佬變大叔。這幾年聚會如常,但成員各已走出了自己的人生路,生仔的生仔,結婚的結婚,轉工的轉工,有些人因而沒有了當初的心機,亦慢慢淡出了聚會。軍事模型隨着大型戰爭好像遠去,漸見萎縮,不少軍事模型的龍頭工廠,迫於營利壓力,近年紛紛轉型製作電影角色模型。
「當戰爭開始少了,一些專做軍事模型的工廠便要另找門路,而且現在的軍人除了通行證、國旗與迷彩花不同外,許多戰爭的裝備也因全球化而漸漸統一。不少公司選擇進入大陸市場,做一些從前沒有太多人會玩的俄軍與解放軍。」阿長說道。時代的見證者,在電影、音樂和文學以外,還有一件件冷眼旁觀的玩具人偶。阿長說,他第一個模型是在一九九四年看完電影《飛虎雄心》後以三百元購下的飛虎隊。那一年,連現在紅遍全球的模型公司Hot Toys公司亦未起步。直到現在,他最喜歡的模型造型仍然是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飛虎隊。英國當時派了SAS特種空勤團到香港訓練香港飛虎隊,使飛虎隊成為一隊實力超班的精銳部隊,「雖然沒有正式的統計,但當時香港飛虎隊的實力應該位於世界頭四之內。」去年理工大學爆發理大圍城戰,警方出動了飛虎隊,阿長內心別有一番滋味。「看到現在他們變成了蹲在歷史文化博物館的窗邊看電話的人,心裏其實很噏。」阿長說。
軍事相關商品都在美化了戰爭
軍事模型迷比起一般人對戰爭與國際關係更為關注,他們因而認識一些冷門而影響深遠的戰爭,如克里米亞戰爭或曼徹斯特恐襲,除了戰爭歷史外,亦會更留意軍事上冷門的知識,如軍人報數與作戰策略等。
今年年初,葵涌貨櫃碼頭有架德國貨輪誤發緊急求助信號,政府出動了反恐特勤隊,他們一班發燒友便圍了起來討論。為了認真研究目前軍隊的裝備,他們甚至會天天追看國際報道,把新聞上的配圖放大,細細去看士兵的裝備配置和衣服。
可是,雖然看慣了槍林彈雨的外國新聞圖片,但過去半年目睹在香港發生的一切,例如警察近距離向示威者開槍,防暴於鬧市間高層大廈發射催淚彈,以至印尼記者眼睛中槍失去視力,他們兩人承認內心受到的衝擊還是很大。
「以前我們都會覺得戰爭離我們很遠,會以為那些事情永遠不會在我們眼前發生,現在不是了。」阿C說道。
這些模型士兵個個九頭身,塑體強壯,一身肌肉,穿著整齊雪白而英偉的軍服,時光永遠停留在這羣年輕少將最意氣風發的一刻,他們雄心壯志,一心為國遠征—櫥窗之內,從沒有一個「軍人」被大炮打中,失掉四肢;也從沒有一個「軍人」身體被子彈打穿過;他們的衣服內袋之中,從來沒有收藏着一封家書,一張孩子照片或一封Dear John Letter。他們都只代表戰爭最風光、最美麗的一面。「不論是什麼國家都好,絕大部分時間都會把過去的戰爭美化,把軍人英雄化,尤其是打仗的時候,為了銷售戰爭國債,甚至會創造許多戰爭英雄,令國民繼續支持戰爭這回事。直到現在,有些電影,有些與戰爭主題相關的產品,例如那一張上面寫着”I Want You”的知名徵兵海報,都仍然美化了真正的戰爭。」阿長說道。
阿長直言現在對着這些心愛的模型,心情不無沉重,「砌一樣真實的東西時,總要去找資料,以前打太子站,可能搜尋結果會是Google地圖,是Openrice,但現在你會見到有關8.31血淋淋的照片。以前找戰爭資料,那些畫面和地方都是距離我們很遠的東西,但現在找資料,任何一張照片都是香港人的回憶,都是你熟悉的地方,都是你心中的一條刺,而且可能不久前才剛剛發生。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的動力很大,當心情沉重到一個地步,反而會更有動力,推動你走下去,因為今天不做,不知將來會不會還有這樣的空間,讓我們可以拿着模型走到那些場合拍照記錄。」他們承認,以前真的覺得防暴警察的制服和裝備是有型的,但現在連對着防暴的人偶,腦海會想起可怕的畫面。他們坦承,現在對政權的合法性、軍隊的正義與社會的倫理等問題,進行了更多思考。
還原現場 也是一種療癒
「在去年六月之前,我只是『港豬』,雖然喜歡軍事戰爭,也留意國際戰事,但那時的我往往只留意圖片,不會太深入去思考戰爭的意義與當時引發戰爭的背景和政治動機,只是想自己能否100%還原照片裏的模樣。」阿C說道。現在,為了還原香港抗爭現場,他想得更多的是,讓更多人知道香港正在發生什麼。他現在明白,為什麼一些外國玩家會去借越戰士兵表達反戰意識。他在自己最抑鬱的時候,與阿長一起把手上的軍人改裝,找尋配件,做了初代的阿榮和光仔出來,再帶到遊行地點拍攝。
那一天他們卻被人羣包圍,大家都忙着拿起手機拍攝阿榮和光仔。當晚就有人找到他們的社交平台,問他們可否大量生產有關的模型,他們幾乎沒有猶豫就成立了「香港人製造」。「那時,許多廠商知道我們有意生產相關的模型,也主動找我們,但到真正需要生產的時候,大多都消失了,大家都不敢做。幸好我曾在國外工作一段長時間,能找到國外朋友幫忙生產。」阿長說道。因為產品涉及一定的政治題材,沒有廠商能一條龍地為其製作,他們只好將各個部件分散到不同的工廠生產,生產線分散至六個不同的國家,寄運的成本很大,模型的定價亦高。
「單是一件寫着『香港』的衫仔,也要一間車衫,一間印字。除了衣服,還需要塑體、貼紙、眼罩、雨遮和鐵馬等不同配件。」阿C說道。為怕大量寄貨被關口押起,他們國外的朋友會幫忙將貨品分批寄出,遇上敏感的配件更需先由國外的工廠寄到其他國家,再輾轉寄回香港。「當貨品這樣散開,走了一大個圈再寄回來時,成本就會提高。」如果其中一箱模型頭盔或其中一箱褲子被海關扣起,工序就無法繼續。事情變得複雜繁瑣,兩個人日頭各自打一份工,夜晚還要抽時間畫圖設計、處理貨運的進度、跟工廠洽商,貨到了還要親手摺盒,寄出……然而每到深夜,回家看到心愛的模型,身體再累,還是捨不得睡覺,一定要湊近模型面前,左看右看。
模型彷彿給了他看見,一個人的另一次生命。
Figure記載了你獨一無二的故事
「有一些記者問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做這些模型賣出去,是不是想叫香港人出街示威……但我們真的沒有這種想法。」阿C說道。
「我們並不是要他們參與這一場運動,只是希望他們能出街去看看到底社會發生了什麼事。」阿長說上一代人一直只習慣透過電視看新聞,看到什麼都「哎呀」一聲,便自以為對事情有了認識,卻完全沒有想到要走出去看看。他認為這一代人如果改變,不再透過別人的話認識社會,而靠自己的眼,便能改變許多事物。「我們想透過認真地玩模型,去記錄現實裏發生的事。」
對他們而言,模型是人的投射,在把玩的過程中,人會把自己的想法放進裏面,當模型接收了人的想法後,他們也會有你的影子。於是很多人熱愛玩具,都想把自己的玩具變得獨一無二,變得只屬於自己,像《反斗奇兵》的安仔,才幾歲的人已懂得在心愛的公仔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這個年代,我們都說人是養不大的,大不透的。就算是我媽媽,老到不得不送去老人院,但她仍也有她小孩子的一面,她一樣喜歡玩,喜歡美麗的圖案。」 阿長說Figure是活着的,他們能化身成不同的東西,可以拆換,也可以把人的想法和故事寫進去。
他說,這世界最好的模型,那些拿出來會令人嘩一聲的模型,那些價值連城的模型,那些家中火災都會衝進去救出來的模型—並不是最難買、花最多錢買的那些模型,而是那和你有過故事的模型。「最好的模型,課得最多的不是金錢,而是時間」。
商場的櫥窗,又有人抵在玻璃上看模型。
這班士兵軍官肅立站着,他們的專屬地台下都貼着一張貼紙,上面根據模型的質素、出產年份、精緻程度和配件,標上銀碼。不過,他們真正的價值不在那裏。
舊化模型更有型
模型舊化是一種常見的塗裝與改造的手法,目的是增加模型的真實感,甚至使其變得更「合理」。
其中一種舊化方法,是先給模型洗色,營造出模型機體表面的歲月痕迹後,再進行乾掃,以泥沙附着。
其他舊化方法,可謂千變萬化,最簡單的莫如使用染色筆與消除筆塗畫出不同褪色痕迹。
方法雖多,但重要的反而是玩家在過程中發揮的想像力。
舊化高手,必須了解各種材質的變化,而且要對生活物品舊化的情況有觀察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