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古講古邊樣好
說故事和聽故事,都無非是對抗死亡的手段而已。《一千零一夜》裏面的國王因為皇后不貞,與黑奴苟合,決定以後娶妻只過一宿,翌日立即殺掉再娶,以免自己再戴綠帽。三年下來城中十室九空。宰相女兒山魯佐德為此身入虎穴,甘願冒險嫁給國王,夜復一夜向善忌多疑的國王說故事,說到最緊張關頭便天亮,國王為了懸疑有個下回分解,便讓她多活一天。次夜山魯佐德故技重施,如此把故事說了一千零一夜之後,國王在聽故事聽出耳油之餘,終於改變初衷,因此山魯佐德不單只救了自己一命,也救了城中的年輕女子。《一千零一夜》要證明的是:說故事無非是延長生命的一種手法。
至於聽故事,目的亦是為了忘掉死亡。《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香豔奇情,緊張刺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環套一環,故事中還有故事,叫人聽得欲罷不能,暫且忘記了生命原來的蒼白素顏和人生在世無可避免的大限;一千零一夜,本來就有連綿不斷,永遠繼續的意思。當然這只是聽故事帶來的幻覺而已,但是這種幻覺能方便人類夷然地活下去,未嘗不是一種精神上的健康之道。試想想一天到晚憂慮大限在即,結果便會患上憂鬱症。你看《一千零一夜》裏面的人物,一個個的不是有殺頭之虞,便是分分鐘身陷險境,不是遇上蟒蛇,便是跌落谷底。看書的人一卷在握,安樂地坐在椅子上一邊細細體味驚險的故事情節,一邊喝着清茶,以別人的災難為自己的娛樂。通過故事去歷險,既可以解悶,又不失其舒適安全,真正是兩全其美,盡得風流。所以說:聽故事就是以別人的死亡去溫暖自己的生命。幸好只是故事中的死亡。
閒居歷險皆煩惱
《一千零一夜》裏面的其中一個故事是《辛巴歷險記》,描述了富商辛巴的七次航海奇遇,每次都死裏逃生,滿載而歸。故事的巧妙之處就在有兩個辛巴,一個是貧窮的腳夫,一個是享受榮華富貴的商人,兩人同名同姓,這其中就大有深意。貧窮的辛巴在富商辛巴門前感懷身世,怪上天不公平。富商便招呼他大吃大喝,送他金錢,並且一連七天向他述說自己七次的航海奇遇。每次辛巴安樂的日子過得煩厭了,便又決定再次航海經商。到身陷險境之際,又深悔自己愚蠢,有自唔在,攞苦嚟辛。回家舒服了一段日子,又忘記了航海的艱苦驚險。人生就是這樣,如同鐘擺效應,在沉悶和驚險之間來回遊走,永無休止。生命不外就是靜極思動,無中生有。如果只是要求絕對的安靜與一切煩惱和危險的消失,生命也就不成為生命,也就沒有了一切的小說童話和傳奇了。
辛巴在說故事的開始便引用先知格言:「死時比生日好,活狗比死獅好,墳墓比貧窮好。」這格言似乎自相矛盾,但是人生就是這樣:「人生在世,有時想活,有時不想。辛巴的歷險故事說完之後,腳夫終於明白財富得之不易,各有前因莫羨人。故事這樣終結:兩個辛巴成為好朋友。兩人和諧相處,盡情歡樂,直至相繼壽終正寢,人羣散去,宮殿傾倒,墳墓變成荒丘。」那就是反過頭來動極思靜,由有到無,一切歸空。
足智多謀凶化吉
空談哲學的故事很難吸引讀者,辛巴的航海故事勝在曲折離奇,想像力豐富而色彩奇幻。辛巴每次身陷危險,都會運用機智脫身,有時甚至不擇手段。像他遇到蟒蛇,便用木板護身,免遭吞吃。遇到海老人騎在自己不得擺脫,便想辦法將海老人灌醉,再把他打死。他用燒紅了的鐵杆子扎瞎巨人的眼睛,然後逃命。(這段情節脫胎自荷馬的史詩。)他用石頭擲子,猴子擲回椰子。他將椰子售得好價錢。他喪妻之後在山洞內殉葬,還是會得施計求生,不惜殺人奪糧來維持自己的生命。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逃出生天,使得故事可以繼續說下去。
幻寫實冶一爐
《辛巴歷險記》裏面有遮天蔽日的大鵬鳥,有化作小島的巨魚,有綠眼黑臉的怪,有貓頭鷹頭的怪魚,有裸體的拜火教土人,用食物將人化作畜牲。在同時,故事中又加插了樟腦樹、龍涎香、犀牛的描述,半真半幻,頗有《山海經》風物誌的味道,十分引人入勝。這種魔幻與真實的混合,便構成了叫人疑真疑幻的效果。其夫妻殉葬的情節,當然是套用印度的風俗。辛巴也老實不客氣地批評這風俗的不人道。
我藏有的這本《辛巴歷險記》是Limited Editions Club 1949年的限量版,由Edward Wilson配圖,版畫印刷加人手上色,頗為特別,在這裏和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