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這座山,如果套用古人讚山水畫的陳套,那真是「無筆不靈,無筆不趣」,「變化鼓舞」,「江岸山鑾起伏,林木蒼莽,景象或幽遠深邃,或清明開闊」,水墨寫意「時而平緩沉靜,時而灑脫縱逸,皴擦渲染,墨色變化無盡」。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喔喔,那個斧劈皴、牛毛皴、雨點皴、披蔴皴、卷雲皴、解索皴、亂柴皴、破網皴、骷髏皴、鬼皮皴……,那真是說不清是這山的形勢,林木的濃蔭、山石的突稜堆疊,在一大視角中光線與陰影的變化;或是這些攝景作畫的諸多文人,那靈光一閃,用濕墨或枯墨攤抹在宣紙上的,各自的靈魂波紋。
這些山,其實就是所謂「內向寫實」的電影運鏡,所謂目中聽蟬、蕉陰結夏、山中訪友、谿谷行旅、萬壑松風、雪山賞琴、萬山紅遍,一些出現在壽山石淺浮雕、薄意雕中的「套件」。所謂空靈、蒼茫、酣暢、淋漓,月照青苔地,竹杖早過山。山中的松濤、蟬嘶、風從隘口旋轉鼓吹之聲、芒叢或竹林颯颯之聲,某種貓頭鷹或夜鷺的低沉啼囀,在山徑間盤桓,難以重現那個草籽漂浮光隙垂灑,枯葉翩墜,或兩隻黃粉蝶無意義飛舞,或溫度光綠的陡降變化,甚或意外行至一小瀑之淵,水氣漫白,那好像很難將人解離,分散在山中的各種感覺,統攝成一具體的、突出戲劇性的,像希臘雕塑的人體肌肉賁突之力量。
但此際我們真的走在這山中,包括腳下的高山峰、對面的加良山、旗山山脈,無不坑洞如大批鼠羣肆虐後之乳酪,遍目瘡痍,聽說這許多礦洞早已被封,但幾十年來的炸山,大型機具鑿挖,廢石任意傾倒,成噸的不同品種的斑斕美石,一卡車一卡車往山下石農批發處運,日照下那就像驚恐站立的幾個巨人,但臉龐、身軀都被鹽酸燒灼腐蝕出無數窟窿的詭異風景。這些用各種機器進入山體深處,鍬鑿挖掏出來的石頭,各自被切割、在數十萬計的福州壽山石大小雕工手中,一小枚一小枚被雕上那山水意境的上百種套式小宇宙:指日高陞、踏雪尋梅、深山訪友、夜遊赤壁、寒江垂釣、爛柯山、楓橋夜泊、羣峰棧道……,那好像崩解的無數小人,擠眉弄眼,表情不一,卻挨擠成其實已不在場的,他們失落的母體的鄉愁。每個都在那被切割、兜售的小小世界,演出他們被挖出、鑿碎,之前那個全貌的想像。
我們鑽進一間破爛寮房,那院落亂堆着大批石材,看去灰灰暗暗,應是老嶺石之類,並不珍稀的石料。這在十年前,都是整批價值送去當工業材料,沒有師傅會拿它來雕刻。一個瘦骨嶙峋的老頭,穿著短褲背心,在一石墩上,一手拿着一根粗木條,另一手拿鑿子,敲擊一顆人頭大小的壽山石。一旁另蹲着兩個也是那般穿著的老頭,手指都夾着菸。他們應該都是一跟靠這山吃這石礦的老雕刻師。老派好像和他們很熟,但他們似乎也沒有見到大老闆,大石商那樣的殷勤以對,臉上都有種難以言說的荒涼。
「這個壽山石,趴下去看怎麼都有起不來了。」老派自願蹲在他們一旁,也掏出根菸點上。我想進了壽山村,只要用這兩句開頭,立刻能像按下按鈕,讓所有本來表情木然的老人、年輕人、男人、女人,都七嘴八舌交換起各種情報和猜臆。果不其然,鑿粗胚的那老人也停下手中的活,他們開始像田地乾裂的農民,罵天罵地罵主席。
「他媽的現在老撾(石)也貴翻了,弄不懂,壽山(石)是基本沒有了,封礦了。老撾前兩年砍到一成價,那時大家嚇壞了,說有到現場看到老撾那礦脈的,說三代都開採不完。現在又說,那礦看起來分布很廣,其實脈很窄。」
「壽山是將來還是要貴啲。老撾這怪物滅了誰?滅了昌化福黃,滅了巴林。」
「老撾其實漂亮的,也不多,你看榆林那邊,整批躺着的,全是紅色的、粉紅的,再便宜也沒人要。」
一老頭小聲說:「一個朋友跟我說他的看法:習打貪打垮了壽山石送禮市場,但誰知道呢?習當初在福建當書記,他手上屯着非常多壽山石啊。說這波鋒頭過了,也許五年、十年,手上有好壽山一定要攢着,不知道哪時候會給哄抬漲成比翡翠還驚人!」
「你說壽山跌,這兩年來春拍、秋拍,頂級用田黃,楊璇周彬的,林清卿雕的,周寶庭雕的,哪個跌過?還是漲,頂級的藏家心裏賊雪亮的。」
我問他們:「聽說一些大石商,老雕刻師手上,還屯着一些好壽山石?」
幾個老頭呸呸搶着否認:「屁話!哪來的大批石料?也都在收老撾了,這兩年,莫說荔枝,完全沒有,好一點的杜陵、山頂芙蓉、水洞,都不太見到了。壽山將來一定是當稀缺貨源,漲在各種石材,雕功沒有用啦。」
「現在林飛帶着他那些徒弟,都在雕老撾了,說來老撾拯救了福州的八十萬雕工。將來保利弄個特展,找幾件大師雕的,炒出天價,你看現在咬緊牙不把手中大批老撾吐出去的,到時候是不是暴發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