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伴西西到U of Oklahoma(當地叫UO)接受紐曼華語文學獎獎項,典禮在Norman校園。住宿三晚,來回路程連往機場、安檢、轉機,一程也需時十八小時。
先是去年秋天,中文大學陳燕遐介紹我給何福仁和西西,充當伴行的醫生。與何福仁和西西第一次見面在土瓜灣一間茶餐廳,西西在恙中。那天風大,天色陰冷,我來「見工」本來是為支援她作長途之旅,見她弱不禁風,竟然想勸她和何福仁三思。幸好之後她及時恢復相當的精神體力,堪可應付行程。
今屆紐曼華語文學獎提名人及評委之一、浸會大學副教授Tammy Ho在頒獎典禮致辭時帶勁地陳述西西的成就,說香港文學不輸給誰,令我印象深刻。然而,回想時,我覺得典禮晚餐最有趣的是這一段:
晚餐上我與贊助獎項的紐曼老先生和他女兒同席。他女兒的樣貌神態像年輕的芭芭拉史翠珊。她說,哇,你伴西西同行真是一個好故事!她沒有禮節性地說it is so nice of you to come with Xi Xi。紐曼老先生比西西還要年長六歲。他聽力有點弱,嗓門很大,呵呵笑向我說,可以與西西來這一趟,你一定脫口就答應了吧!我心想你怎麼猜到的,還未來得及回答,他就像一個心急的孩子追問:你們是幾時認識的?
When did you meet?
在餐席上人聲和背景古箏音樂聲交疊之中,我意會錯了,以為他在問where did you meet,便亂七八糟地描述土瓜灣的茶餐廳,我說前一晚播放的(何福仁編導的)西西紀錄片中,西西起居的地方便是土瓜灣,小商場方便泊車。他再問是幾時?我說那是去年11月13日。
其實在英語閑聊,人問when did you meet,不是真的想知道準確的日子,是八卦一下,初相識的由來。我能準確地說是11月13日,也不是因為有精確記憶力,只是預計這個場合有人會問這一類問題,前一晚時差睡不長,半夜裡查看了手機日誌。
老先生馬上抓住了我煞有介事地準確的回應再問,幾點鐘?我心想你為什麼要知道我與西西初見面是幾點鐘?但還是禮貌地回答,下午三點。這又中計了,老先生即便轉頭問女兒,那是Oklahoma幾點?女兒顯然知道父親的小把戲,即便答道,香港下午三時是這兒凌晨一時,還是11月13日。老先生又呵呵笑向我說,可以把11月13日訂定為紀念日!
西西與何褔仁就在這當兒到場。他們不是給什麼耽誤遲到,那是西西日間和夜裡都累透了,我們事先跟主人家Jonathan Stalling教授情商,讓西西在旅館多休息一會兒,稍遲才到來出席這個壓軸節目。
在開場致辭,Stalling 細說了紐曼華文文學獎的由來和意義。記得他談到人的處境(the human condition)、跨文化的同理心、文學如何為我們打開細看人的處境的小洞。他說,我們生在這個時代,生活像在飛快地溜冰,彷彿害怕一旦慢下來,就會狠狠摔倒,腳下脆弱的冰頓然破裂,我們就會掉進不可知的空間。西西的詩卻正是以非常的想像力,敲破我們日常生活的冰塊。讀者一下子掉進不可知的空間,發現這空間原來並不可怕。
小心的樂事
Stalling會讀中文、說流利的普通話、用古音吟唱中國絕詩,他還長期教授和推動學生創作類如五、七言詩的英文絕句。我覺得他和西西詩集的譯者Jennifer Feeley對西西的創作有異常深刻的、充滿同理心的認知。
在旅程中,西西不止一次稱許Feeley的翻譯,說那本身就是創作,不是一般的準確翻譯而已。早一天有西西作品座談,Feeley講述翻譯西西詩特別富挑戰性,說在設法克服挑戰時,竟還發掘到英語的新的文學可能性。西西特別喜歡她翻譯〈蝴蝶輕〉。這小詩以廣東話念誦不押韻,但Feeley的譯詩押韻,因為她以普通話唸誦,而這詩以普通話念是押韻的。這天早上又有誦詩節目,西西把〈蝴蝶輕〉用中文兩語都誦了,Feeley讀英文版本。這是我在兩天活動裡尤其喜愛的一節。
在前年我出版了一本書《有詩的時候》,其中以三數千字介紹西西的詩作。我在寫這書時才初讀西西的詩,下筆時不免如履薄冰。Feeley說西西詩句一方面充滿天真,一些句子卻讓讀者霎時間窺見人世間幽暗的東西。這印證了我讀西西詩的一點體會:都說她的詩充滿童真,但那不止是輕快的童趣,底下有生命重量的。
在旅途和豐富日程中,何福仁對西西照顧入微、UO助理教授朱萍處處協助打點飲食起居瑣事,我這個所謂伴行醫生少有需要費心的時刻。在幾天裡,西西有三數次不適,我權充醫生要為她的健康狀況保密,當然不宜細表。可以說的是並無大礙。
怎樣總結這次旅程?這是樂事,我不會輕快地說它是「賞心樂事」。可以說,是「小心樂事」吧。
最輕快的一刻其實是回到香港,機場輪椅運送員勤快地推送西西到入境位置,何福仁和我拖著行李快步相隨,何福仁說:完成了。西西望我一眼,眼中透出她輕快時獨有的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