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步進中年,似乎要比往日更積極:積極地抓住昔日快樂的回憶,積極地活得更努力,不能有一絲負面,不能有生命即將如下坡車的覺悟,不能怕老,也不能怕死,因為中年過後失去的除了是大部份的青春與昔日的時光外,還有日漸年邁的雙親。人生光影加快,一幕幕初見與離別,最親或最愛的都終有那樣的一天,在我們的生命中退場離開。
黎小姐份外珍惜一張照片,相片攝於一次家庭旅行,照片中的父母坐在露台的籐椅上,兩人呷着一口茶,默契地都用手支着一邊頭,正望向遠方的大海。她後來把這張照片換成了紀錄父親患癌經過的專頁大圖,只要按進主頁,健康快樂的父母俱在,他們都雙雙看著夕陽。
她說,父親是低學歷人士,因為晚婚,三十多歲才娶居於內地的母親。她出生那一年,父親剛好四十,為人勤奮又溫和,終身從事勞力工作,在濾水廠中上班,總是把一周中唯一的假期花在中港關口,也不厭穿梭兩地,只為回來多看鄉下的妻子和女兒一眼。
「小時候的我也總是份外珍惜見到父親的時間,因為知道他來來便要走,我那時會把羅湖的過關大堂想成一個跨不過去的邊界。」直到讀小學的年紀,一家人終於在香港團聚,但因為被派的學校與家不在同一區內,她被父母送到與親戚同住,又復一周只能見上一面的家庭關係。「和父親見上一面總是很短暫的事。於是我總在見不到他的時候,用簿記下想跟他說的話,到見面時候便可以一股腦,隻字不漏地跟他說。」
年長四十年的父親
「我十多歲,爸爸已經五十多歲,那時只要仔細看他,就會看到他的老態,頭髮發白,力氣不再。」
她說,媽媽是嚴母,年長的爸爸於是總是擔當慈父一角,在生前萬般寵愛生命中唯一的女兒。他不曾對她施加體罰,總是循循善誘,雖然自己沒有高學歷卻處處關心她的教育,努力解答年幼時她的疑問。直到十一歲,他們一家三口才真正住在一起。
她在大學畢業那一年,她帶父母到台灣墾丁旅行,兩老辛勞了一輩子,直到白髮斑斑才第一次坐飛機。
飛機着地那天,他們一家便坐車往南台灣去,到達墾丁僱了一個當地的司機包車,一家人遊遍了不同的景點,留下人生中美好的回憶。夫妻二人一路上知道是女兒悉心安排的行程,總是乖乖聽話,沒半點挑剔。
幾年後,父親因身患長期病患,退休在家休養,平日會打理家中一日三餐,大小雜務。病情在服藥下慢慢穩定,老人才剛開始享受退休生活,卻在兩年前,胸口發疼,偷偷連續流了一周鼻血,普通科醫生開出了止痛藥,卻發現服後無法止痛,才隨女兒到了急症室。
她很記得那是兩年前的五月,急症室的醫生為其照X光,發現老人肺部有可疑的陰影。
不能根治的絕症
醫生於是很快就將個案轉介到醫院的內科,兩日後,醫生坦言陰影多為腫瘤,怕已有擴散,勸他們早日進行正電子檢查。
「醫生當時不敢說得太肯定,為了加快診症,我們轉到私家化驗中心進行檢查,收到報告馬上找公立醫生,加快斷症。」她說那段時間,自己和爸爸到過不同的門診和專科看病,先是內科,後是耳鼻喉科、中醫和呼吸科。「在未被真正診斷為癌症之前,爸爸便未能進入腫瘤科,於是我們急需在內科和呼吸科中斷診,個多月後,醫院成功抽取到組織,父親終確診為第四期的肺腺癌。」
那時正是2019年的6月,小城風雨飄搖,她的父親同時被診斷出絕症,但想到自己已是家中最硬淨的人,她不敢有負面情緒,終日埋頭周旋在醫院與工作中,不停尋找相關的醫學資料,希望盡力為父親尋求最好的治療方法。
「確診之前,爸爸曾做過兩次抽取組織化驗的手術,過程十分痛苦,但第一次抽針因為腫瘤位置問題無法成功取得細胞組織,爸爸於是又不得不做第二次抽針。當時我四出上網找尋資料,想看看到底二次抽針是否正常情況,一般情況需要抽針幾次才能成功,又想會不會公家醫院的技巧不夠好,要不要要轉到私家醫院。」因為父母不懂得如何與醫生溝通,於是她成為了中間人,在了解醫療系統與治癌的療程後為父作出治療決定。
不忍見同居一室的父親病苦呻吟
病後的父親亦總是努力如常生活,醫生說什麼老人便照做,認定生命長短早已由上天安排,她記得父親化療完畢,回家照樣看電視,看到好笑的東西便哈哈大笑,看到電視有人唱起金曲,他又跟住唱。
「那時我們一家人照樣出去玩,有時我會忘記了他是一個病人,他亦很少提起自己的身體和毛病。他很努力不被這個病影響自己情緒,直到後期身體引發的痛楚才一點一點地影響到他的心情,到病情的晚期,他已無法如常的生活,一呼一吸的疼痛都在提醒他身內長了一個惡性腫瘤。」那幾個月,她只要在家都會聽到父親無意識的痛苦呻吟。「在斗室大小的家,聽到最親的人一直因為惡疾而被煎熬,自己卻無能為力,聽到那一些呻吟聲,連自己也想大叫。」這兩年內,社會不住變動,疫情同時來襲,她卻時時要和父親進出醫院,硬朗的她說自己把當時眼前的一切當成人生關卡,一關一關地陪父親過去,她心中只敢珍惜,不敢抱怨,甚至把一切時間和全部年假都花在父親的病上,不幸中的大幸,因為疫情緣故,她轉為在家工作,多了許多時間在家中陪伴老父。
「以前我們很少兩個人都在家中,不是他出去工作,就是我去了學校,但疫情那段時間,我煮飯給爸爸食,和爸爸談天,角色好像轉換了過來一樣。有時我會問他擔不擔心病情,也會問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事是什麼,還有沒有想做的事,如果有,我會陪他去做。」她說父女間,昔日很少這樣的對話,面對女兒的體己話,父親總是平常心回應,她卻忍不住悲傷,總是眼泛淚光。
萬字記父親治癌過程 望同路人受益
每次她和爸爸到醫院看醫生,都會把醫生提到的資訊和父親的病況記於筆記簿內,但時間久了,她發現要在手抄本中翻查資料並不容易,於是便把這些詳盡的資料轉為電腦文件。
「後來想到,網上一直缺乏條理而有組織的求醫資訊,亦沒有全面紀錄生病過程的數據資料,於是我便開了一個社交專頁,把這一些資料整理好,希望可和病友分享。在那份檔案中,我主要紀錄一些理性的數據和文字,希望能提供一些富資料性的內容給照顧者和病人,讓他們可更快了解當前的醫療情況和各種治療方式,並附上止痛藥物的資料,與公私立醫生分別的費用等。」
這份網上筆記共紀錄了合共五十多節面她與父母面見醫生和住院的情況,當中的日期、醫生姓名、所屬醫院和專科都鉅細無遺,同時又有醫生的意見,列舉了當時的治療方法、服用的藥物與劑量變化:
「2019年6月19日,呼吸科,抽組織結果,確診肺腺癌四期,手術不可行,因已擴散至胸骨,不能全切掉,以肺組織進行基因測試,以決定治療方案,轉交由腫瘤科跟進」
「2019年10月16日,腫瘤科,見醫生前照X光,顯示腫瘤比九月脹大了約2-3MM,爸爸胸口持續加劇痛楚,第一線治療沒明顯作用或失效,情況反彈,需進入第二線治療,用了另一化療藥(Docetaxel),最多打6至8針,但一般而言,二線比一線成效低……」
「2019年11月5日,放射科,商量是否電療,電療的副作用太大,怕承受不了,所以醫生贊成不電療,繼續只化療。」
「2020年6月11日,腫瘤紓緩科,見醫生前照X光,顯示腫瘤沒有明顯變化,尚算隱定,癌指數由31減至23,爸爸痛楚由胸口伸延到其他地方,包括兩腋和頭頸,醫生安排了七月對主瘤進行電療,目的為止痛,為其兩星期,共十次,副作用為反胃,因食道受損會影響進食,另外需要時服用嗎啡藥水,一日最多4次。」
「2020年10月28日,腫瘤科,免疫治療第一針。」
「2021年3月17日,腫瘤科,見醫生前照X光,肺部跟之前無明顯分別,左手左腳嚴重水腫,由於止痛藥已無很大幫助,醫生建議留院調教止痛藥並處理水腫。」
「2021年3月17至29日,腫瘤科病房,肺部電腦掃瞄,腳部超聲波,醫生表示可以出院,但爸爸表示痛楚沒有明顯紓緩……嗎啡藥丸由45mg加至60mg一次。Ps.因疫情關係,住院期間家人不能探病。回家首日活動能力比入院前低,不能自行站起或如廁。」
「2021年3至4月,靈實司務度寧養院,護士家訪,提供援助,包括洗傷口,提供輪椅及其他物資。」
「2021年4月21日,急症室,爸爸自出院後自理能力下降,步伐不穩,食慾下降,有失禁情況,自4月19日開始意識模糊,神智紊亂,多數時間未能回應我們,4月21日早上致電999送爸爸入急症室,隔日由老人內科病房轉入紓緩病房,醫生允許探望,爸爸呈昏迷狀態。4月23日凌晨4時多,護士來電,我們前往醫院見爸爸最後一面,爸爸離世。」
在生命的後來,我們都會再見
紀錄中,無一字感性字眼,但五十多個病情紀錄中,叫人彷彿看見燭光由明轉滅,她和家人一路走過,字字觸動人心。
「當時我也曾開玩笑地跟朋友說,如果能回到三十年前,我能重回媽媽的子宮中,大概會選擇不出世。因為這個世界真的有太多無法逃避的痛苦,然而世上生死明滅有其定律,如果花常開,生命長存,那是一個很奇怪的事,就算是我,也會選擇有始有終的人生。」她答道。
她沒有忘記,這是首個失去父親的父親節,但她對父親的思念並不單因為這一天而感傷,過去和未來,生活裏頭都有大小小的事勾起她對父親的思念,「但只要想到他終於不需再受身體的痛苦時,我會嘗試安慰自己,把它看成一件不那樣壞的事。」
這一天,她回到昔日常和父親散步的公園。
這個公園位處鬧市之旁,海傍之邊,周遭是車水馬龍的大馬路,汽車日夜奔馳,午後的公園卻靜悄悄的,只有三三兩兩的老人坐着談天,公園的兒童嬉戲措施被圍上封條。濃夏遠方的樹仍然不停落下枯葉,一個清潔工不住拿掃把去掃,落葉被掃成一堆,風吹過天空中又掉下一天碎葉,清潔工不皺一點眉頭,反倒臉色從容回頭去掃,如入化境,如寺廟的得道的老和尚。
她走在翠綠間,六月的陽光尤其爛漫,父親真的不在了,她卻憶起半年前與爸爸到公園散步的片段,每次到這邊來,都是他慢步,她跑步。
半年前的那一天,她對爸爸說:「爸爸,你慢慢行,如果累了就坐在一旁等我吧,我跑完一圈又會再遇到你,跑一圈又會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