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漆黑的戲院裏,看着銀幕上的他,一雙眼睛像一片澄澈的海。那並不像一雙屬於四十四歲的人,已經度過了許多年月,看過許多舊事,藏着過多經歷的眼睛,相反,那雙眼睛有着的是勇猛和天真。我看着他穿着黑色上衣,敞開衣領露出鍛鍊過的健碩胸口,手臂粗壯滿佈了毛髮,以模特兒般的姿態踏入東京大學校園,那裏有一場辯論在等待他,觀眾全是跟他立場相反的人。
曾經拍過電影的他,想必知道如何運用自己的外觀、表情和身體,作為文字以外另一種表達的工具。當我看着紀錄片裏的他,在辯論會之前,面對着東大校園張貼着一張海報,上面把他畫成一頭獸,揶揄他:「特別陳列品:近代大猩猩」,他的眼神沒有任何情緒,就像在審視一幅藝術作品,帶着「只是這樣而已」的沒趣神態。那雙眼睛、那副身軀,還有在在東大駒場校區900號課室,在辯論時無論被對方如何搶白和人身攻擊,仍然落落自信毫不退讓,風度從容的三島由紀夫,將會在一年半之後,切腹自盡,身首異處。在課室裏的人,沒有一個知道,眼前的三島,將會在不久後死去。可是,電影的觀眾知道,無法挽回的死亡似乎在那時已然展開。
三島由紀夫是我的文學小說寫作的啟蒙者。即使已有一段很長的日子,停止閱讀他的作品,但他小說裏的異色氛圍,一直關在我心裏的某個黑房。我始終記得,在九十年代初期,在圖書館裏找到他的小說《繁花盛開的森林》、《愛的飢渴》和《金閣寺》等,那些文字像一片陰影收納了在生活總是感到不適的我。在那個沒有網絡搜尋器的年代,當我們讀一個作家的書,意味着只是接觸他的內在世界,無法迅速找到他的近照,不會在YouTube上瀏覽他的影片,當然也不可能找到他的社交媒體,在他最近的一則帖文下留言。那是一個讀者和作家仍保有着足夠距離的美好舊時代。
因此,多年以來,我所記得的三島由紀夫,由扭曲的慾望、死亡的情結和對美的迷戀所組成─例如,《愛的飢渴》裏悅子和公公還有園丁之間壓抑的畸戀、單戀和暗殺;《金閣寺》裏嚴重口吃的小和尚溝口,終於把象徵着極致之美的金閣寺燒掉後,便放棄了死念;還有《性命出售》中把自己的命賣給別人的羽仁男 。人的內在有許多複雜的層次,我一直以為,小說是作家內在的深層,而散文則是表層。我倒是沒有讀過他的散文。
直至在戲院裏看紀錄片《三島由紀夫:最後思辯》,我才第一次看到三島由紀夫本人,在日本的學運時期,如何以作家的身份,投入社會運動。在辯論會上,他說這是他在文字以外參與現實的方式。他所領導的「盾之會」,立場跟「全共闘」相異。他隻身走到辯論會,和異見對話。當年仍然非常年輕,手抱嬰兒的「全共闘」主將芥正彥,全程譏諷、質疑,以至不斷打斷三島的話,但三島始終沒有被擾亂而一再回到他的主題。當他們談及國籍,芥正彥表示所謂國族只是一種想像,他堅持以人的本位來思考,三島由紀夫則始終堅持日本人這個身份給他的意義。
「這有什麼重要?」芥正彥說。
「當你走到美國的街頭,在鏡子裏看到一個人,個頭比其他人矮小,鼻子也沒有其他人挺拔,你就知道他是個日本人,而不久後你會發現其實那是你自己。這就是我在國外時的體驗。這是重要的。」三島由紀夫幾乎是帶着耐心地說。
於是,在影片中,我好像是多年以來第一次看到作家三島由紀夫對自身的創造。一個作家可以創作的不止是文字,也可以參與建
構身處的世界,而他自己本身─他幽默的演說、走路時瀟灑的姿態、抽煙的手勢、笑容,以至他的死亡,都是他精心營造的作品。
雖然我不喜歡看到,他被砍下來之後,雙目緊閉的頭顱,不過,那是他想讓世界所看到的。他知道鏡頭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