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黃金 見證電影換畫三十年 ：人手執字粒 剪貼相片Photoshop

上畫、落畫、換畫─無論是戲院外牆的巨型廣告牌，還是戲院內的燈箱海報畫，每一幅，都是由畫師親自一筆一筆畫出來。1935年出生，五十年代入行，別人都叫他做「金仔」。直到八十年代尾淡出，畫家黃金見證一間間戲院興建又拆卸。舊日風光，只能在畫中尋。

「金仔，有一份工，在香港，你想試試看嗎？」聽見叔父這句說話，金仔吞下口中的雲吞麵，忙不迭點頭。日軍侵華，金仔從台山逃難至澳門。戰後，百廢待興，十三歲那一年，因家貧輟學。金仔一直喜歡畫畫，家人着他做雜工幫補家計，他卻找上在澳門國華戲院工作的叔父幫忙，收留他做美術學徒。

黃金在行內受人敬重，不少畫家朋友都曾經為他畫人像畫。

十四歲任真光戲院美術主任

沒有人工，不包食宿，每天最早開工，最晚收工，金仔樂在其中。學徒負責的是畫畫以外的所有事情：洗布牌，開顏料，換畫布。五十年代，開色要用廣告粉，加膠，加水，用漿棍攪動打磨。每次師傅開工，金仔金睛火眼，因為那是偷偷學師的唯一機會。第一年做雜工，金仔想實踐和磨練技術，只能等待收工之後，在畫框鋪上洗乾淨的麵粉袋，悄悄臨摹叔父的畫作。

「那天好開心，做學徒一年，叔父第一次請我吃雲吞麵，還說要帶我到香港。」黃金憶述。坐船過香港，來到油麻地戲院的機房，地上有一塊六呎畫布。戲院主管給他一張黑白劇照，主演者是米奇龍尼（Mickey Rooney）和阿娃嘉娜（Ava Gardner）。為了畫到演員的神髓，不惜工本購買外國雜誌和相片。圖右剪報來自1956年，相片人是。

黃金為了畫到演員的神髓，不惜工本購買外國雜誌和相片。圖右剪報來自1956年，相片人是伊莉莎伯泰萊。

叔父與主管出去喝茶，留下金仔，兩小時後，兩人回來一看，畫作已經完成。主管這時才開始正眼打量着眼前的孩子。「這小子瘦瘦削削，真的勝任嗎？」他問。叔父連忙拍心口擔保。兩個小時完成的畫，通過了考驗，十四歲的金仔就這樣成了西營盤真光戲院的美術主任。

驚見高手 馬上辭職趕去偷師

真光戲院是二輪戲院，專門上映西片。外國電影公司早已設計好海報，美術部只是負責「搬畫過紙」，按戲院外牆的廣告板畫大小，重畫一次。金仔手腳快，不到兩日就畫好一幅，電影卻要十日八日才有新一輪，他一個月頂多畫三至四幅畫，月入150元，收入在當時來說是不俗。「最記得一碗雲吞麵只是3毫子，在街市可以用5毫子買到一條大魚。」

逍遙生活兩年之後，有一天，金仔發現長城戲院的廣告板畫特別出色，他打聽到，畫師是陳克純。他沒有多想，就辭去美術主任的工作，跑去做學徒。一個月之後，偷到了師，卻受不了四川人餐餐食辣的習慣。金仔輾轉去過廣告公司做畫師，之後再去娛樂戲院美術部，同時做真光戲院的兼職畫師。日子有功，金仔的畫風開始受人青睞，有人邀他合作開廣告公司，由西營盤到灣仔的廣告，不少都出自他的手筆，他的外號，也終於由金仔變成黃金。

1995年發行的「香港影星紀念郵票」，亦是出自黃金手筆。（上至下：李小龍、梁醒波、任劍輝、林黛）

做廣告賺了一大筆錢，黃金與拍檔都希望見識外面的世界。二人分道揚鑣，拍檔去澳洲讀書，黃金去中國遊歷一個月。那時是1957年，黃金像其他熱血青年一樣，好奇「祖國」的模樣。除了欣賞山河美景，行程的主要景點就是各大美術博物館。黃金說，只要能夠親眼觀看一幅畫，自然可以吸收到畫作的精髓。

原創手筆 遍佈普慶快樂海運

回港後，黃金自立門戶，成立電影廣告公司。起初做旺角普慶戲院，後來兼畫佐敦快樂戲院、尖沙咀海運戲院。這時，黃金還要負責構思本地電影的宣傳設計，無論是海報還是戲院的廣告畫，都是他原創。戲院之間本為競爭對手，卻爭相邀請黃金畫廣告，可見他的畫風何等受歡迎。「每一張畫都要按電影賣點設計，沒有一條公式，不然就不是藝術了。」黃金說。

海報本身會說故事

《上甘嶺戰役》是黃金最滿意的其中一幅作品，雖說是政治宣傳片，黃金在設計上卻有更大自由度。他起用單色設計，紅黑主色表達戰火連天的緊張，人物單色設計以免搶去主題風采。用加粗字體，有棱有角，風格硬朗，一看就知道是戰爭片。

《屈原》是歷史片，結局悲劇收場，黃金刻意將宮廷牌匾的用色融入戲名。用色重金重木，十分有壓迫感。

《艷陽天》主角手拿金色禾穗，代表豐收，背景是一片金黃禾田，天空設計為白色，橙紅色戲名投射上去就似太陽。「畫畫要分虛實主客，主角要畫得清楚，畫得寫實。背景、情節則可以虛化。」

主角人像 親自操刀

每一間戲院的外牆廣告畫板尺寸不一，廣告畫的工序比海報繁複，需要另畫草圖。就像古人畫壁畫，畫好草圖後按比例「打格仔」。普慶戲院的廣告畫板有九十呎長，十五呎高，要用數十塊畫布拼貼而成。黃金構思草圖後，交由助手負責打格、打底色、畫背景，唯獨主角人像，一定由黃金親自操刀。

人在海報 怎樣呈現生命力

《鼓手》是勵志片，為免搶去張國榮相片的鋒頭，黃金將底下的背景和人物虛化，還用上他小時候最喜歡的港式漫畫風格。戲名旁邊的「電腦字」，是用執字粒排列而成。黃金想表達打鼓的動感，所以將「手」字拉長向左傾，右邊就有空間打斜排列字體。

《巴士奇遇結良緣》是喜劇，黃金用卡通漫畫手法畫人像，字體設計得像扭身扭勢，較有喜感。

黃金刻意選用黑色為《窄梯》的背景，表達沉鬱感覺。背景相片由他親自剪貼拼砌，相與相之間的接駁是後天用畫筆加工，堪稱人手Photoshop。

明星幾番更迭 都藏在他的盒子裏

黃金自學畫畫，書本是他的良師，一直以來，他都是靠臨摹學習。即使畫電影廣告，他都會參考大量資料，不惜工本，買來外國或本地雜誌、明星相片，甚至舊報紙。電影劇照也是參考資料之一，官方劇照最多只有十二張，劇照簿卻有齊拍戲過程的所有相片，行內只有黃金會刁鑽地要求取得劇照簿。例如畫《窄梯》一畫，他就從劇照簿挑選出一大堆主角的相片，以便看清他們的動態、眼神和表情。「老闆找我開工，都知道要花錢，因為我常常要求沖曬許多相片。」

多起來的照片，黃金會自己儲起，按明星分類，一盒一盒。胡楓、任劍輝、謝賢、張國榮……工作全盛期，公司儲有幾百盒相片。直到1988年，黃金淡出，才將大部分相片轉讓給收買佬。今時今日，他還留起部分最珍貴的相片，放在畫室一角。

一代又一代的明星，青春都藏在盒子裏。

光影只能掠過 唯有畫者留其名

當年黃金退下來，皆因普慶戲院結業。普慶戲院還在裝修期間，黃金已經入職，見證戲院在1957年12月24日開幕。三十年匆匆過去，無數光影浮沉，戲院終於在1987年9月30日關閉。「好似若有所失，畫了三十多年畫，突然覺得疲累，想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黃金在加拿大待了兩年零十一個月，差一個月就可以申請入籍，卻被朋友召回香港畫人像畫籌款。回到香港，想起要回去又得花十多個小時航程，決定留下。

黃金於九十年代開始專注於人像畫

那時，黃金開始畫人像畫，他希望有更多人認識對香港有貢獻的畫家，前前後後畫了三、四十張畫家的人像畫。他笑言，畫中人都是老人家，沒有人會買，他只是希望重現畫家們的精神面貌，藉此表揚。畫了五十年畫，黃金一直相信，未來自己有機會多畫十年或者二十年。沒料到，原來眼睛早已用力過度。踏入2000年，醫生證實他患上老年黃斑病變。接受了手術，左眼視力尚餘六、七成，右眼卻完全失去了視力。

右眼病變失視力   雖有遺憾而一生無悔

「一個畫家失去視力，等於舞蹈家失去一隻腳。」黃金哽咽。口裏說事情已經過去，心裏留下遺恨。「未能繼續畫家的生命，是最大遺憾。我本來可以畫多十張八張畫，完成畫家人像系列……」面對名利，黃金看得淡泊，反正，再紅的電影明星，再好的戲，也有落幕的時候。「我只是香港眾多畫家之一，許多人畫畫比我好。我出身寒微，在事業上略有成就，已感欣慰。一生人，盡了力，無悔。」

黃金的自畫像，他笑說是某天無聊時練畫而作。

一生與電影相伴，黃金最喜歡六、七十年代的西方藝術家傳記片，例如《劍膽琴心》和《舞曲大王》。不過，要數一部黃金最有共鳴的電影，應該是1981年上映的《北齋漫畫》，講述日本著名浮世繪版畫家葛飾北齋的一生。片尾有一幕，黃金至今仍歷歷在目。

葛飾北齋去世前感嘆：「如果上天能給我多十年生命……就算再多五年，我將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記者相信，這也是黃金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