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個生存遊戲，荊棘滿途。如果小孩加入遊戲鯨吞玩家能量，遊戲難度將幾何級數倍增。很多人自願參加遊戲，有人撐到最尾，也有人中途退出……不要再說了！為什麼把婚姻與生兒育女的「幸福」形容成這樣？
少年，你太天真了，你以為成家立室那麼浪漫？不然你去看看台灣恐怖片，sorry，是紀錄片《幸福定格》，你就知道維持婚姻很費力，「求生」就得犧牲。這是在婚姻中「打滾」近十二年的導演沈可尚，帶着一噸迷惘，花了七年時間製作此片的領悟。他拿着一台攝錄機登堂入室，實錄八對夫婦對話，某些場口似喜劇，丈夫講的是一流編劇都寫不出的爆笑「對白」；某些段落卻像戰爭片，口舌之爭有如槍林彈雨，有時一句插入心，血淋淋，恐怖級數堪比正面撞鬼。
婚盟能將幸福定格？
沈可尚原本想拍的是世人對婚紗照的執迷，難明為何大家散盡千金都要拍一輯可能從此丟到牀下底的相片。他欲借追蹤兩對情侶的婚攝過程，講當中的荒誕及有趣。「剪接完覺得好像沒有拍完。」他意識到比起婚紗照，他更在意探討婚姻本質。
婚姻不似預期，與太太由「情人」變「家人」，他萬般不願。「我結婚開首四五年很不習慣，原本是我們兩個人，後來變成兩家人再加上小孩。面對新的情感連接，『兩個人』已經不存在。」當綿綿情話都給「帳單交了沒有」、「小孩周末有什麼活動」的家事對談取代，夫妻正式由戀人變成共同經營家庭的夥伴。「我們婚前可以天南地北到天亮，婚後我們忙完所有事，只想各自滑手機。」洶湧的愛，漸變死水一潭。「這是我想要的婚姻嗎？還是它有其他意義等着我發現？我沒有辦法輕易接受『就過日子囉』、『反正都會變家人』，我不甘心。」
嬰兒吃的不是奶，是父母的心力。我特別記得電影末段那對年輕夫妻，他們一人抱一個初生嬰兒在拍背掃風。
我說：「他們的眼神……」
「空洞。」
「對，他們沒什麼話想聊。我覺得有點悲哀，因為他們終於生到想生的小孩，而他們是計算日子去做那件事的。」
「我的感受是『哈哈，你們知道了吧』。大家對生小孩通常都有浪漫的想法：小孩很可愛啊，小孩讓我們很幸福啊，但當小孩真的出現，大家都疲憊不堪。跟婚姻一樣，原本都是浪漫，但後來會讓你呀……呀……呀。（記者認為這是類似遇溺的呼叫）但這就是愛的歷程啊。你覺得不用付代價就可以幸福？那太貪心了吧！」雖然有過「覺得快死的時刻」，育有兩個女兒的他自覺現在好幸福。「不是因為女兒可愛，而是我可以把她們當朋友。她們會天真地跟我分享與討論。要不是當初經歷那些空洞，我怎可能得到這樣的忘年之交？」
拆解狠話背後的深意
片中另一位太太因小孩出生後的翻天覆地而崩潰，爆發點竟然是丈夫提議找人來幫忙做家事。他說：「在現場聽到男的這樣說，我覺得他很貼心，但我看過去，女的完全是另一種解讀。我非常震驚。」老公看來想解決問題，但對方接收到的信息是「你嫌棄我做得不夠好」。她是職業女性，已盡量兼顧家事，希望不打擾老公。然後她說了一句狠話：「我本來就討厭小孩」。他說：「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一方片面的認知不一定等於對方該認知的。我在現場非常害怕，不想因拍片導致夫妻撕裂。」後來他問候二人，並對釀成當天局面表示歉意。「他們覺得那不是壞事，那天算是吐露了真實。」鬱悶與不滿放在心，永遠無法正視問題。「當那位太太說討厭小孩，她其實不真的討厭，她想跟先生表達『我為你做了很多抉擇，已盡力做到最好，我寧可你靠近我，跟我一同處理，而不是找外人來幫忙』。」人激動時，嘴巴說的往往跟心底意思不同，身邊人一定要細心體察。「如果你永遠聽不到表象語言下的脈絡，你們就會愈來愈遠。」
為人父的沈可尚深切明白「生小孩不好玩」。「那時候我們巴不得把小孩塞回去呀。你會有一段長時間都在『天呀，我人生為什麼變這樣』的狀態。」小孩出生後，他與太太遺失對話慾望，他迷失在婚姻當中。然後他因為拍片，從不同夫妻的共同迷惘中找到方向，發現真誠溝通是維繫婚姻的良方。
沒有對話，哪有改變？
說出討厭小孩的太太一家後來有戲劇性發展。「拍完後我希望找他們再聊一聊，想約某天，他們說要去婦產科。」原來那位太太懷了第二胎，跟先生喜孜孜等待新生命降臨。「電影正式放映時他們有來，我明顯覺得那位先生不同了。他跟孩子熟絡程度不像是平常沒陪伴。原來他調整了工作時間，很早就上班，下午回家就幫忙帶小孩。我覺得他們因談話走前了一步。你永遠不知每次溝通會進入什麼狀態。」沈可尚覺得哪怕講出「哎唷，被奶奶聽到怎麼辦」的話，也要談。「這些問題他們本來就想談，但沒人問，也因為不想衝突就滑過去了。雖然攝影機一直存在，但他們的對談是愈來愈自在及安心。」
沈可尚笑說：「我有朋友不敢去看電影，他老婆一直叫他去，他說『我不要，看完以後她問我那些問題怎麼辦，我不想回答』。」男士普遍視與太太對話為酷刑。寧可吵架，不要沉默，是他的得着。「兩個人最差最差就是不溝通，這是0，吵架是把問題掉出來，可能都有0.1的進展。『我不想講我不想吵』，有一天你都是會爆發的。」
把聊天排進時間表
他現在每天都跟太太談天，未必談好長，大概二三十分鐘，他堅持這個習慣。「今天經歷了什麼，有什麼感受，都聊一聊。其實我不信任語言，我信任的是眼神跟肢體接觸。」他一直強調維繫婚姻「很費力」，跟太太開展對話，也費力。「如果不談小孩，還有什麼好談？拍了這部片才意識到你要花力氣觀照對方，才能創造話題，話題不是天掉下來的。」他笑說拍片的意外收穫，就是在那幾年為他倆製造了話題。「『他的回應超出我想像啊，你會這樣看我嗎』，然後她就分析，我們就談，很有機的。」
訪問當天正是情人節，我問他情人節跟他還有沒有關係。他笑說：「昨天晚上12:01傳了簡訊給老婆。『不好意思我都在香港啊，我愛妳』。」婚前他對情人節、聖誕節、生日等都不重視，現在一一記得，而且把握時機表達更深層的愛意。「我覺得婚後每年講的『我愛你』，『愛』字跟婚前含意不一樣。我昨天寫給老婆的『愛』，代表接下來我們都有新挑戰，但不論經歷什麼，我都陪在妳身邊。戀愛時的『愛』是激情，是『我很需要你』、是『我很想跟你在一起』；婚後的『愛』有時是『感謝』，有時是『很苦但我們維持下去好嗎』，是五味雜陳的。」
默契是收放自如
他與太太可算是一凹一凸，各走極端。「我很理想主義，腦海想的都是作品作品作品，幾乎沒有物慾。太太是個務實的人，時間分配有條理。她注重生活品質，希望每年去旅行。她沒有那些纖細的情緒，所以有時會想聽我說那些。」他把二人的相處形容得很妙。「我像飄在空中的一團烏雲，她永遠站在地上，連接我們的是一條幾乎看不到的線。她有時怕我飄走，會把我拉下來，有時拉下來後覺得我好煩，就放我到更遠。」一收，一放，都是愛，更是默契。
拍了一部關於幸福的電影，他又覺得婚姻之中，什麼是幸福？「就是永遠有了解不完的對方，永遠對對方還有好奇心，那可以無關激情，但對你來說對方是新鮮的。我覺得我跟太太比以往更認識彼此，這就是專屬於我倆愛的成長。」婚姻真諦不是虛無的浪漫，而是兩人有沒有「成為更好的我們」。「那個進展是流動的，有時在低谷，有時在高處，有時停滯，變成更好的我們得來不易。我們有曾經變成『不是那麼好的我們』。婚姻的愛包含『犧牲』，不可能不犧牲，就可一直浪漫下去。」嘗透生活給你的苦，才能慢慢品味難得的微甜。他說：「這麼痛苦，我還活得下來。」然後他給我一個生還者滿足的笑容。
愛是……適時補位
拍攝此片讓他最感恩的，是體會到愛的複雜與張力。片中有對中年教授夫妻，本來吵得面紅耳熱，然後妻子突然回想丈夫曾因四方八面的壓力，在家發狂拿椅子來摔。她平靜地表示明白對方表達負面情緒是在求助，因為他沒辦法對外面的人發怒，所以緃使她擔子很重，仍撐起對方。「我在現場聽到很感動，要什麼程度的互信，才能完全靠近一個人，對方又能完全接受你？那位太太知道摔椅子那個行為下的脈絡，看到丈夫在cry for help，所以說婚姻的愛比戀愛的深刻。」片中的丈夫聽到這番話，臉頓時緩和下來。沈可尚停了半晌，跟我開玩笑說：「我一直跑到人家讓人吵架，我在幹嗎？莫名其妙。」假如沒有攝影機，這段深情對話還會出現嗎？
「剛結婚幾年，常常跑幾家醫院。」這是受訪夫婦曾經跟他說的，但由於他們提到親友名字，所以沒給剪進影片中。導演暗自感同身受。「有一次我拍到想哭想哭，因為有人跟另一半說『幸好有你陪我，幫我替補崗位』。要照顧四個老人家加上兩個小孩，我也曾經一天跑四家醫院。記得電影去年上映，我爸進了醫院，老婆二話不說『我先去，你放心』。那種經歷讓人有更多親密感。你說那甜蜜嗎？不，很辛苦，但如非真心相愛，哪有人願意承擔這種痛苦？婚姻的愛跟戀愛不一樣，靠的是付出。」一位可以讓你回氣，與你互相扶持的伴侶，夫復何求？正如導演所說，一切得來不易，或許先要學習的，是不要恐懼跟另一半對話。
場地提供：Eaton Hotel
《幸福定格》
現已於百老匯電影中心及MOViE MOViE Cityplaza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