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雯外婆死了,喪禮在外婆村子的廣場上,三天三夜,師傅誦往生經沒停過。親戚朋友像流水席,自來自去,老家的規矩。村裏都是不搬城裏的老人,像有默契,誰死了,其他人就去,喝茶,嗑瓜子,有人劏魚煮飯,像嘉年華。一晚,曉雯在空地抽煙,看見滿天星星,想起小時候回村看外婆,這裏沒香港的光害,冬夜能見獵戶座。她在Threads上看過,星光多半是死的,幾百年前的殘影,獵戶座離太陽系1350光年,此刻的星光是唐朝的。唐太宗、楊貴妃、玄武門之變,中學課本裏的東西,她沒想過能用肉眼看那時的影子,有點怪。曉雯想,來生轉世或許不按時間走,外婆這刻熄了,下輩子可能在唐朝醒,長安城賣絲綢。宇宙要是個圓,沒頭沒尾,你我交錯,說不定哪次轉世,她和外婆能撞上。
外婆有五個兒女,長大後都不跟她住,感情淡,對她生前沒甚麼了解。八十年代末開始十年,曉雯母親說外婆跑了,跟偷渡客去法國,在巴黎做黑工。曉雯想像不出,一個沒出過國、不會外語的浙江女人,怎麼在小女兒中學畢業後扔下一切,去地球另一邊。十年間,偶有信和錢寄回,沒一通電話。十年後,外婆回來,曉雯母親說那天黃昏回家,看見背影在窗前洗菜,像甚麼都沒變,接回十年前。她氣得哭了,袋子沒放下就跑。外婆留下的缺口,做一輩子飯也填不上。曉雯長大後跟母親也處不好,沒離家,沒大錯,就是隔着甚麼,三句話兩句就吵。她想,這毛病可能是外婆傳下來的,母女之間都有病。
曉雯好奇外婆那十年,從沒想過自家跟法國有淵源。外婆是跟男人跑了還是幹甚麼下三濫的活,她都想知道,家裏愈不說,她愈要挖。在外婆櫃子裏,她找到一台Olympus Mju,香港文青愛的那款,深水埗賣一千五,不是復古貨,放電池還能用。她覺得是外婆留給她的,要她拍照。回香港後,她在亞馬遜買了菲林,機不離身。電梯,電線桿,小鳥,海邊,地鐵,上司背影,鏡子裏裹着毛巾的自己,全拍。她想,相機是外婆的眼,她拍甚麼,唐朝的外婆就看見,像發IG。有時照片漏光,藍白環帶像北極光,她覺得不是意外,是外婆簽名。後來她跟男友分了,想讓外婆挑男人,半年裏,每跟人上牀,就在對方脫光時從枕頭下掏相機,咔嚓一聲。男生錯愕,她說,這不是給我看,對方更懵。
三十歲前三個月,曉雯辭職,退租,扔下香港的一切,買單程票去巴黎。為甚麼是巴黎,她說不清,可能想追外婆的路,血裏要是有流浪的東西,她得弄明白。巴黎不如她想,讀書時看《斷了氣》,還以為滿街短髮墨鏡女,喝咖啡聊廢話。沒想到剛到就被偷手機,報案語言不通,被耍半天,第一頓飯是警局對面的麥當勞,慘兮兮。她想,外婆三十年前見過這些街嗎?她拿相機,對着雨裏的巴黎按快門。新手機買回後,三阿姨打來,她是母親的妹妹,親戚裏算熟的。她說處理外婆房子,清東西時找到舊相冊,兩張照片:一張外婆在巴黎鐵塔前,一張她在某人家抱個三四歲嬰兒,綠眼睛,沙發上是嬰兒父母。三阿姨說,你不是想知道她在法國幹甚麼嗎,做保姆,照顧小孩,照片微信發你了。曉雯看照片,外婆黑髮,年輕,笑得亮。謎解了,沒想像中精采,有點空。
曉雯從室內照猜不出房子在哪,找不到外婆的腳印。只好去巴黎鐵塔,電影裏爛熟的地方,見到時沒感覺。她在塔前草地上坐着,沒買法國麵包,從亞洲超市拿了盒壽司,難吃,跟日本壽司沒有半點關係,她還是吃了。你是日本人嗎?有人用英語問,回頭,是個法國男,綠眼睛,像照片裏那嬰兒。她說,不是。他說,抱歉,以為壽司是你自己做的。她說,附近超市買的,不好吃。他說,真倒霉,我都不知道這有壽司賣,聽過一句話嗎,我們活在同一個城市,卻不是活在同一個城市。她沒吭聲,他坐下,說,我叫路卡,你呢?曉雯沒答,反而問,你小時候有沒有個中國保姆?男生愣了,說,沒有,為甚麼?她說,沒甚麼,本來以為世界很小,結果不是。她接着說,你待會有事嗎,旅館不遠,要不上來喝杯?他沒想到曉雯會這麼直,反倒笑得僵,說,好,現在走嗎。曉雯拿出相機,說,等等,先笑一個,你知道中國的唐朝嗎,我要為一千三百年前的古人拍一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