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在漫長而痛苦的遠距離戀愛裏,使Maria非常討厭和任何不和她住在同一座城裏的人戀愛這件事。她本來以為戀人在遠方可以讓她保有更多私人空間,但她沒有想過自己和他之間相隔的幾個時區、幾萬里路,最適合滋生各種猜忌、寂寞、不耐煩、懶惰、誤會。Maria每隔幾天就要治理一次長在她和他的戀愛之間的病痛,那些其實只要能用肉眼看着對方,就能消散、防治的傷患。她常常在午後側躺在陽光無法照及的碌架牀下格,用手機和在遠方的男友傳情或洩恨;欠缺在同一時空交流的戀情,像長久不見陽光的兒童,慢慢現出佝僂病的形狀。
她好想知道遠距離戀愛這種小眾,到底要怎樣護理才能活得健康、長久。Maria所在的城裏,其實到處都有遠距離戀愛的勇者,演出只能用手機聯絡彼此的牛郎織女。織女們在巴士上陪着僱主的小孩從學校趕去興趣班、在馬路邊牽着僱主的狗讓牠找尋喜歡排洩的地方、在公園裏推着僱主年長母親坐着的輪椅,同時用手機和家鄉的戀人或丈夫傳情,純熟地奏着她也曾經奏過的甜蜜樂章。她無論在城內何處,都能聽見織女們的戀愛的樂曲,但她從來未聽過她們吵架或分手的聲音:她們到底是怎樣和遠距離戀愛這種長期病共存,還活得那麼精采?她懷疑她們是一羣神所喜悅的女子,被賦予適應遠距離戀愛的基因、一代傳一代,以致她們在城裏的人數一直眾多,不容易受在異國工作無法避免的遠距離戀愛困擾,進而影響謀生的能力。
但戀愛是人類的一種基本、共通的本能,Maria既然和織女們同為人類,她們維持遠距離戀愛的秘訣,對Maria來說理應同樣適用。為此她特地在星期日午後來到中環,觀察在街道上聚會的織女們。她們穿著大花裙和顏色鮮豔的上衣,戴着草帽或撐着陽傘,或許側臥、或許盤腿而坐、或許趴在有遮陰的地面,悠閑地午睡、野餐、玩撲克牌、買賣衣物或點心,用人聲合奏出熱帶的顏色──那是比交響樂演出更響亮、更複雜的合奏,沒有指揮、不需排練,每個人只要依着自己內心的歌演奏,就成了最協調的和音。Maria看見那些背着她的織女,連背影都像在微笑;那不是Maria的想像,因為她可以看見她們手中拿的手機裏,各自有一名和她們膚色一樣略棕的男子的笑臉,她們的肩膀和連接着手機的耳筒電線微抖,Maria在中環星期日午後的交響樂裏聽見了她們熱戀的聲音,雖然她聽不懂她族的語言。
她們到底是獲上天祝福的一羣永遠幸福的女子,還是Maria的耳朵還未有能力聽見混和在快樂的街頭合奏裏的失落和心碎?其中一個織女住在Maria睡房碌架牀的上格,Maria聽過她在頭頂幾呎以外的地方和遠方的牛郎用外語交換甜言蜜語,她也想必聽過在她下方幾呎處側臥着的Maria用Maria的母語談情或吵架,但Maria不曾問過她和其他織女不落得像Maria和他那樣成為怨偶的秘方,她也不曾跟Maria說過什麼和工作無關的話。沒有人教過Maria怎樣和織女們開展工作無關的話題,她在愛情小說裏沒讀過、在電影裏沒有見過,在朋友的對話及網上愛情作家信箱專欄裏也沒有見過和她們聊天的攻略。而Maria很清楚的是,一旦她知道了織女們戀愛的經驗和秘訣,她很有可能無法再把住在她上格牀的女子,只當作Maria母親請來照顧行動不便的外公的外籍家庭傭工了。因此每晚Maria把共用的那盞天花燈熄掉、乘着她和她各自手機熒幕的光走回她和她的牀前時,Maria都慶幸上格牀的她正背向她側躺,而非面向她側躺。不要對上視線就好。不要想起和他還未結束的冷戰就好。織女們遠距離戀愛的秘方,Maria決定放棄深究了。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