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奧兩金背後 專訪「硬地滾球天后」何宛淇與「茄喱啡」丈夫非童話式愛情 賽場歷年磨煉默契信任 李榮傑為太太辭教席共追奧運夢：是同行不是「幫助」
這不是一個關於殘奧金牌的故事。
十三年前，何宛淇與李榮傑（Jet）初次見面，後者是初來報到的義工。「吓？點解有個死𡃁仔過嚟做義工？」在球隊見盡人來人往的何宛淇忍不住想：「係咪真係咁有心㗎？」
四千七百多個日子過去，當年的「死𡃁仔」，仍然在何宛淇身旁；很有心，有心到一個程度，由義工當上助理員再兼任教練，場外另一身份，是丈夫。三戰殘奧，何宛淇連奪兩金，獲勝時，「死𡃁仔」立即捧着妻子的臉吻賀，在巴黎留下溫馨甜蜜的永恒一刻。
我們說的是愛的故事，關於同行與陪伴。
「我叫Jet，李榮傑，是一名『茄喱啡』。主角永遠是她—香港硬地滾球代表何宛淇。」李榮傑曾在六年前一篇專題中這樣介紹自己，沒有貶意，意思是自己在硬地滾球舞台上充當宛淇身邊的助理員、教練、照顧者和觀察者。這名丈夫a.k.a「茄喱啡」，在記者甫開始訪問何宛淇時，便拿起手機站起來找最佳角度為太太拍下花絮，直到記者問「那Jet呢」，才把這次訪問另一主角拉回來。
邂逅於十七歲當時最接近放棄
他習慣她當主角，自己則飾演身旁的「茄喱啡」，球場上背向觀眾，場外鎂光燈亦非聚焦在自己身上。多重身份的他強調不是「幫助」宛淇摘金，是「同行」。
說回十三年前，十七歲的何宛淇與李榮傑相遇時，已是青少年亞洲殘運會硬地滾球個人及雙打金牌，亦是她生涯最迷惘的時期。
何宛淇兩歲時罹患脊椎肌肉萎縮症，生活從此再也離不開輪椅。自有記憶開始便不斷出入醫院，她曾無力地躺在病牀上思考煎熬的人生：「我除了病還可以做甚麼？」更曾生無可戀地向母親說：「不如唔好救我。」可幸她在中學時與硬地滾球結緣，十六歲首次代表香港出戰青少年亞殘運便贏得雙金，她終於發現曾苦苦尋覓的人生方向就在當下。
在她慶幸能夠找到人生價值和夢想之際，命運再次向她亮出爪牙。病情轉變令其體能衰退，肌肉萎縮愈趨嚴重，手部肌肉沒有足夠力量出球，連發球動作也做不來。這迫使她不得不從BC4組別（以手投球）轉到有管道和助理員輔助發球的BC3組別。這是她最接近放棄的一次。
在她轉組別後，「茄喱啡」李榮傑出場了。浪漫的說法，就是緣份。
從吵架到建立了「只屬於我的世界」
原本想當小學老師的李榮傑，畢業時打算教主流學校，但也想汲取更多元教學經驗，便到特殊學校任教。學校治療師提議教體育的他去做義工，既接觸到特殊學校學生，又可以嘗試不同運動項目。就是這樣，他與她相遇了。
「他剛剛來見工沒多久，記得那時第一印象是，吓？點解有個『死𡃁仔』過嚟做義工，係咪㗎？係咪真係咁有心㗎。」何宛淇一開始抱着質疑，畢竟能夠在苦悶的訓練中堅持下來的義工不多。「我都是一樣，覺得她『𡃁妹』囉。」兩人又怎會想到這平凡的一天，是人生最重要的邂逅。
「死𡃁仔」和「𡃁妹」沒有立即譜出韓劇般的歡喜冤家戀愛情節，兩人開頭磨合也需要一段時間，說話輕柔的何宛淇個性很慢熱，很少跟人主動溝通，李榮傑亦是慢熱的人，笑言「不過我比她快多少少」。
當時硬地滾球BC3組別在香港發展仍未成熟，二人一起從零開始摸索，慢慢練習，邊學邊做。「由開頭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那麼有心，到覺得他都幾有心喎，練習完都會WhatsApp我說今日應該點樣、點樣練，給我不少意見。覺得『呢個𡃁仔練完波都仲咁有心諗咁多』，看來對件事都上心。」
李榮傑的認真態度讓她改觀，兩人一齊研究打法、策略，也愈來愈多傾偈。雖然初次見面只留下「𡃁妹」印象，但他其實把何宛淇的努力和堅持看在眼內。「我覺得自己不是『幫助』她，她的經歷和故事好鼓勵到我，自己可以實現一些目標或更多的事，她也影響着我，所以嘗試多點去磨合和建立默契。透過溝通、每日一小撮的分享，慢慢建立了BC3、我們自己兩個的默契和組別的基本知識。」
溝通、分享，聽起來正面，但原來一切的默契都包含着吵架。
李榮傑笑言「日日都鬧，有練習就會鬧交」。助理員的角色，是執行運動員的指令，將不同的球放到管道上，再利用不同的高度製造出不同的球速，令球去到最想要的距離和目標。助理員的他不能說話，而且要背向球場，完全不知道賽場上的實際情況，一切操作，靠的全是宛淇的判斷和下達的指令。二人在平日的訓練不但要摸熟毎一個球的球速和特性，更要培養不用言語的默契。
何宛淇直言二人之間很多磨擦，「有時我覺得應該這樣打，他又覺得應該有另一個方式，大家有不同想法就會吵架。」但她認為吵架換來的往往是帶着正面意義的衝擊，互相了解彼此的想法，拍檔合作是，戀人關係亦然。
兩人吵得最激一次，是二○一四年仁川亞運。
「喂，你做咩整高咗我個波啊？」那次李榮傑沒有聽從宛淇的指令，放棄了這份默契，他反省太自以為是而影響成績，宛淇在餘下時間也沒有特別說甚麼，他為此愧疚不已。「現在回想起來，發現其實那段沉默的信息量比千言萬語更實在。」
「當時有少少不開心，覺得好不尊重我，即不信任我們一直以來練習的方式。」宛淇十分生氣，差不多一個月不跟他講話。不過自那次起，他們學會了「默契」之上，還有一種更重要的東西叫做「信任」。李榮傑亦開始享受這個只接受指令的「茄喱啡」角色：「我們慢慢建立了一個只屬於我們的世界，不會輕易受任何事和物影響。」
一句「只屬於我們的世界」，把硬地滾球也浪漫和詩意化。兩人最初的磨合，從一開始彼此遷就和犧牲，到後來發展成更多包容與愛。
無論順逆貧富、健康或疾病……
好奇兼入「正題」：幾時開始由拍檔變拍拖？
「要問到咁細嘅咩？」靦腆的宛淇先答。
「唔使問到咁細啦……」李榮傑以笑帶過。
回避問題，果然還是十分合拍。
時間不重要，愛情不是以時間長短來衡量，走着走着，最終走在一起就夠了。千篇一律的訓練生活、瑣碎的日常，串連了一個故事——一個十多年間從香港走到世界，登上過無數頒獎台的戀愛故事。他們是相互理解的拍檔，是經歷高低的戰友，也是一起成長的戀人。
二人走在一起，不多不少也承受別人的目光和壓力，宛淇曾在電視訪問中直言：「如果他要計較，點解會同我一齊呢？因為他不計較，單純付出，讓我知道人可以好簡單。」今年一月，他們在親朋好友祝福和見證下成婚。
再問宛淇，Jet是個怎樣的人——他只顧着為宛淇拍照記錄，仍未坐下來。
「他是一個挺細心的人，最初他其實都不太認識一個身體有困難的人，慢慢相處久了，他會好細心，了解到一些細節位。例如我們出街，因為我身體不太夠力，大家見到地上的『一級仔』，他都會好主動傍住我，好微細的位都留意到怎樣幫我。」
想到剛剛攝影師為他們拍照時，坐在輪椅上的宛淇因身體關係未能把頭轉得太側，Jet即移動身體靠近她遷就角度；又一次，他們在殘奧後一起接受電台訪問，宛淇說到自小生活不能自理，細細個就覺得自己沒有用，好自卑，也曾失去生存的鬥志，她並沒有哭點，身旁的他卻默默在口袋中掏出紙巾。
宛淇眼帶笑意補充：「我好多謝他好讓我，好多時候都會好讓我，無論對或錯都首先讓我。」
她習慣以「殘疾嘅朋友」來稱呼傷殘人士，坦言照顧「殘疾嘅朋友」很不容易，家人和Jet一直以來對她不離不棄。「由當初都不認識怎麼去照顧，慢慢去摸索、學習，到支持我做熱愛的事（硬地滾球）。」身患重疾，但命運的束縛沒有限制她的心中嚮往，自當上運動員，她便將目光放在世界最高舞台。
二○二二年，Jet放棄教席，全職當宛淇的助理員和教練，只因曾承諾要把她帶上殘奧頒獎台，與她一起實現夢想，就是他的夢想。何宛淇在殘奧奪金後說得最多的，也是感謝Jet的支持，一直陪伴在其身邊，鼓勵她追夢。
不由得想起電影《La La Land》的故事，一個才華洋溢的樂手與菜鳥演員帶出了殘酷的現實：支持你追夢的人，未必是你生命中最後的情人。林夕也說，談戀愛從來都計較代價。
因此，沒有被現實擊退的他們，相愛更顯真摯和可貴。
千言萬語不及一起走過千山萬水
宛淇說：「真的好難得，亦都好感恩可以做到。因為殘疾運動特別是硬地滾球，需要好多人手，也需要好多義工。打了硬地滾球那麼多年，出出入入見到那麼多人，有的人來了，可能少至一次？多就可以持續十幾年，但是，真的很少人能一直堅持到現在。我好感恩的是Jet同我都有這個心，一齊有這個方向，與我同行走這條路，追逐我們的目標和夢想。」由零摸索到苦苦堅持贏得殘奧金牌，他們在鏡頭前深深一吻，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嗯⋯⋯」問到這些年來彼此最深刻或感動的回憶，兩人良久也想不出來。世上有百種人、百種戀愛，不是每對戀人都有高低跌宕的羅曼史；他們安穩平淡的小日子是貴乎隨意，很難刻劃微細的事情。
宛淇坦言自小想法實際，對愛情沒甚麼幻想：「我覺得生活是⋯⋯一齊是細節，我們追求的是細水長流，沒有說特別要有一些大事影響。」Jet也曾許下承諾，要當何宛淇的雙腿，與她一起探索世界。
這天訪問中談到情卻沒說到一個「愛」字；陪伴，就是二人最長情的告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