柄谷行人在《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岩波現代文庫版序言(二○○八年)中,談到「日本近代文學的終結」這個概念。他認為當他在七、八十年代之交探討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正好就是它邁向終結的時候。他重新評價了自己當初引述夏目漱石在《文學論》序文中的一段說話。漱石是這樣說的:「文學於心理有何必要?如何於此世誕生、發達、頹廢?余立誓窮究之。文學於社會有何必要?如何存在、興盛、衰滅?余立誓窮究之。」當中談到文學的「頹廢」和「衰滅」,引起了柄谷的注意。他據此認為,漱石並不相信文學是永恆的。
的確,如果近來(現代)文學有特定的起源,那它就必定有終結的一日。也即是說,它並不是自然永在的事物。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大家都承認,過去的文學形式,例如西方的史詩、日本的物語、中國的古典詩詞,狹義來說都已經「衰滅」。這並不是說在今天,以至未來,不會再有人寫格律詩,或者不可能寫出好的格律詩。但是縱使還有人在寫,格律詩已經不再具有時代意義。在這意義下,我們說格律詩,以至於所有過去的文學形式,已經「終結」。既然我們可以承認這樣的事實,為什麼我們近一百年來習以為常的現代文學(日語中稱為「近代文學」),不會同樣地有一天成為過去?又為什麼現代文學終結的一天,不會發生在我們眼前?
我們在現代文學中成長的人,在情感上當然不想接受這樣的事實,而選擇相信現代文學是永恆的,是文學發展的終極階段。我們珍愛的現代文學作品,都會是永恆的楷模。可是,就算是在現代文學的範疇中,今天已經不可能像普魯斯特或者喬伊斯那樣寫小說,更不要說巴爾扎克或者托爾斯泰了。甚至是二十世紀下半的馬奎斯、卡爾維諾、川端康成,都已經成為過去。步其後塵完全沒有意義。這當然不是說,成為過去的文學不再值得閱讀。不只現代文學中的這些大家,就算是古典文學中不同時代出現過的名作,還是值得後人閱讀、欣賞,並從中得到啟發和享受。所以,說某種文學已經「終結」,並不是要勾消它的意義,貶低它的價值,而僅止是說,那種形式在創作的角度而言,已經不能在當代產生新的生命。這
和舊電器不再合用,產品舊型號遭到淘汰,是完全兩碼子的事情。
問題是,現代文學將會如何終結?又或者,現代文學是否其實已經終結?文學形式的終結當然不會是一瞬間的、戲劇性的事情。不可能有一天突然大家都知道十四行詩終結了,因而不再寫下去,更不可能大家一起約定不再寫十四行詩,而把它推向終結。文學的終結往往是過後才知覺到的。不過,處於過渡期之中,多少會有些徵兆。曾經一度有人認為,後現代主義是現代文學的終結,因為它把現代文學的種種預設和規則都打破了。可是,現在後現代主義本身反而已經變得過時,不再有人談論,視為落伍的東西,而現代文學好像還完整無缺地生存下去。至少,公元二千年已經過了二十年,大家還是像上世紀一樣寫現代小說和現代詩,好像不曾有過後現代主義似的。這現象相當耐人尋味。如果連後現代都已死,還可以有更「後」的「後後現代」嗎?這是否說明了,現代文學是不死的?還是,它其實已經死了,只是我們不知道?我們現在繼續生產的現代文學,會不會只是行屍走肉?
先假設現代文學必死吧。那它究竟會被甚麼殺死?是以商業和娛樂掛帥的流行文化?還是純文學或嚴肅文學內部過度異化而自掘墳墓?是政治正確思潮扼殺創造力?還是網路和媒體科技令大眾對文字失去耐性和興趣?是氾濫的資訊造成的片碎化和平庸化?還是發展驚人的人工智能技術打破人類創造力的神話?當中某些憂慮在上世紀末已經出現,而「文學已死」的喪鐘已經敲響太久了,以至於大家似乎已經不再在乎它的生死。我以為「文學已死」和「現代文學的終結」雖然相關,但並不是同一回事。就後者而言,並不表示「文學」本身的終結,而只是某種形式的文學的沒落而已。事實上,「文學已死」這個警告所指的,有時只不過是「現代文學」,也即是純文學或嚴肅文學而已。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便意味着有別的形式或特質的文學,將會取而代之,繼續發展下去。這種新的、別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難道就是網路文學,或者類型文學?對某些文學原教旨主義者來說,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文學,而是文學之名的僭奪者。
坦白說,我完全看不清未來的趨勢。很可能,文學作為一種獨立形式已經失去優勢。未來的文學,要不就是吸納非文學的元素以擴充自身的表現力,要不就是以「文學性」的潛在形式,與其他創作類型融合。怎樣也好,文學作為一種至高無上的獨立藝術形式存在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這就是「現代文學的終結」的意思。當然,如上面所說,總還是會有人堅持以往的方式,繼續經營純文學,而且也不一定會毫無作為,甚至有機會寫出優秀的作品,但是,那將只具備個別的意義,而非時代的意義。
作為一個文學創作者,我對現代文學的終結並沒有很遺憾,相反,我很好奇即將出現的究竟是什麼新事物。站在「終結」的階段,也即是要目睹「起源」的發生。如果能對這交替作出一點促進,那就是對文學最有價值的貢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