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清這「笑傲江湖令狐沖獨 孤九劍」系列,利用筆勁墨 韻,來表現小說中令狐沖獨 孤九劍所呈的劍氣,被收錄於 《李志清水墨-金庸小說以外 的一筆》。
據相知查良鏞先生甚深的王世瑜(阿樂)先生說,查氏博聞強記觀察入微,且善於觸類旁通,無怪能「左手寫小說,右手寫社評」,讓他在戰後飲譽香江,贏得才子的美名。尤其是其武俠小說,歷史脈絡清晰,人物眾多性格鮮明,情節曲折交錯,武打場面精采。由於查氏擅長寫情,加上文字流麗,每每有詩詞穿插其中,其筆下的武俠世界實在是作者抒情之作,又往往借古喻今,以假語村言影射現實世界,令讀者可從不同層次閱讀,雅俗共賞。正因為查氏的武俠小說玩味處處,除了引起大量考證研究外,亦被其他媒介視作創作母題,就像早於1958年,查氏的《射雕英雄傳》已被改編成上下兩集電影,或像1995年王家衛在《射雕英雄傳》的框架外創作出《東邪西毒》,他的小說一直被人改編成不同媒介作品,從電視劇到漫畫到電玩遊戲。
雖說自1955年《書劍恩仇錄》在《新晚報》連載時雲君已為小說畫插畫,然而要說最早期的金庸小說改編漫畫,不得不數1998年本地漫畫家和畫家李志清與金庸合組明河(創文)出版的《射雕英雄傳》及《笑傲江湖》漫畫版──金庸在《香港商報》寫《射雕英雄傳》為1957年1月1日至1959年5月19日,《笑傲江湖》則從1967年4月20日至1969年10月12日於《明報》上連載,為什麼漫畫版卻要在三十多年後才出現?
這跟香港的媒體發展有關。雖然1959年《射雕》已被改編成電影,但電視劇的改編,卻要等到1975年佳藝電視開台後,由米雪和白彪主演的《射雕英雄傳》成為全球第一套金庸小說改編的武俠劇集,這時候香港的武打漫畫,主要為強調打鬥的黑社會武打漫畫為主。而要到1980年代開始,香港成為「亞洲四小龍」之一,社會邁向小康局面,人們對娛樂需求日增,漫畫市場成長迅速,市場需要更成熟的產品,漫畫製作因而改變成流水作業的生產模式,在這種氛圍下,孕育了新一代漫畫家,其中李志清不單有深厚寫生、素描和油畫底子,同時亦勤習中國書法與水墨,自十多歲起已是金庸小說迷,也不時涉獵古文詩詞,跟其他漫畫家有着不一樣的視野。1992年時,他的水彩作品入選香港當代藝術雙年展,為香港藝術館收藏;次年出版《三國志》漫畫,在港日兩地大受歡迎,成為首位成功打入日本漫畫市場的香港漫畫家。1996年日本德間書店出版由早稻田大學文學系中國語中國文學系教授岡崎由美翻譯的《書劍》日文版,找李志清畫插畫,這都為之後李志清能夠取得金庸小說版權而改編為漫畫的有利條件,尤其是當時李志清從原來的公司自立,他需要一本開山之作。
金庸小說作為創年作母題
「早在有機會改編成漫畫之前,我已經很喜歡金庸的小說。是!我是粉絲,跟查先生神交已久,因為他的小說吸引力有好多方面。第一文字靚,淺白、準確;第二,他有編劇意識,我覺得他不只在寫小說,他要你要令人每日追,每日買他報紙為目的,那追看性、娛樂性很高。回頭說,文學性,琴棋書畫儒釋道……什麼都有,包羅萬有,難怪一看下去就日日追。相比其他武俠小說作者,如古龍、溫瑞安,金庸明顯超幾班。所以當我要離開舊公司,那時想:自己搞公司當然要比較穩陣,那便是討個版權回來畫較有保障。要說保險,除了金庸你說誰能代表香港?全東南亞又有誰好過金庸?然後方算到因為自己喜歡上面。」李志清說,畫畫和金庸小說,他是差不多同時候迷上的:「我十多歲讀金庸,一讀便迷上了。畫畫就更早,十二、三歲已決定自己是畫家的命。當時我在沙田一家圖書館看到安德魯懷斯(Andrew Wyeth)的畫,那時台灣出版社譯做『美國懷鄉寫實主義大師』,我看到他的畫很感動,很想做畫家。」而最初選擇畫漫畫而不是做畫家,李志清說,「因為在香港做畫家是很難生活的,就算在國內也是一樣,很艱苦。就算畫可以進入畫廊、拍賣行,一樣也是商業行為。要為藝術而藝術,你要有條件才可以──就算是查先生,他最先寫小說也一定想到賣紙的問題,他不是為藝術而藝術。」
李志清認為當年畫漫畫,其實還 未摸索出什麼是墨韻。
李志清改編金庸小說為漫畫,得到外間一致好評,認為極之忠於原著。
──但文字小說和漫畫是不同的媒介,讀者羣追求的樂趣以至價值也不盡相同,尤其是金庸小說世界都是由傳統儒家價值所建構,那些價值放在今天香港可說有點脫離現實──比如說,愚忠。在這個豺狼當道的時代,現實裏如果遇到一個像郭靖般忠直得甚至迂腐的人,我們還讚美他為俠之大者?金庸小說其實都是童話故事,而在廿一世紀的香港人,我們的生活中充滿了謊言,所以連小孩子也不再相信童話,作為一個文本轉換者,如何處理這種衝突?
李志清說,金庸小說寫的的確不是現代 精神,「但從另一方面看,人的感情五千年都 一樣。一樣的男女關係,情,不離那幾種:妒 忌、大悲大喜……人性都是一樣。小說寫給人 看,人的七情六慾五千年都如此,什麼時代都 一樣,最重要是故事說得動聽不。金庸小說的 吸引,在於娛樂性豐富,雖然未必套套最好, 但已經做得非常好。我舉一個例子,同樣是講 情,村上春樹一樣講男女關係,但他說得像一 個個夢境,因為感情太過抽離的。反而在王家 衛的《東邪西毒》中,故事脫離了金庸故事, 將《射雕》解構再用上了非常摩登、現代,其 至是抽象(因為沒什麼情節發生)的電影語 言,很多人看不懂他想說什麼,但他說的,始 終是人的情感,那種情感是共通的,甚至那種 側重抒情而讓情節退居背景的拍法,某程度上 是很有中國詩歌的精神。
我記得吳靄儀曾經這樣說:查先生的小 說是寫給男性看,他很熟悉男主角性格,但他 不擅長女性角度。他是很男人的,筆下所有女 角都附屬男角,除了黃蓉,不同年齡有不同轉變,這個人物一直在成長。她在《射雕》和 《神雕》是一個對比,這正是查先生描寫人性化的地方。很多人看到《神雕》結尾會不喜歡 黃蓉,說她自私,但這才像人 ─你說哪個人 不自私?!這才叫有血有肉,不像王語嫣等像 襯托男角般的女角。而說到男主角,我認為就 只有喬峰和郭靖。喬峰很男人,在聚賢莊時真 是英雄無比!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時,酒一 碗碗的飲,所有交情我們就此了斷,不要留手 ─喬峰是着對方別留手,而不是說自己不 留手,可見喬峰是去到英雄最高的高度。之前 《書劍》陳家洛只是一個為國為民的小英雄。 郭靖固然是『俠之大者』;而個個都說的韋小 寶,則是反英雄。對我來說,喬峰和郭靖是英 雄最高!我曾問過查先生:現實世界有無郭靖 這種人?查先生答:應該都無!」
漫畫是要忠於原作著
「當日作為一個改編者,我做的就是要去 思考金庸筆下角色包裝着怎樣的情感 ─ 我 算是理性的人,對自己要做什麼很清楚。《論 語》有一句『物有本末,事有先後,則近道 矣』,你做每件事你要知目的,知頭知尾才知 目標,若連目標都不知在哪裏,做來作甚? 一個社會,跟人合作時你要知道是一件怎樣的 事,功能是什麼,一定有其出版角度,不能只 顧自己抒發,跟人合作就是這樣,不然就合作 不下去。如果你只要強調自我,為什麼還要找 金庸作品來畫?因為劇本本身已經很圓滿,雖 然漫畫和小說本身是不同的載體,改編時少不 免有改動,但那不影響到原著精神,不會改 骨幹,也不會加個角色,因為原著小說經金庸 數次修訂,本身已很圓滿 ─當然,作為創作 人,我也想過衍生旁枝應該如何有趣──那時 我在看井上雄彥的《浪客行》,心就想:假若 宮本武藏遇上令狐沖,誰更好身手?宮本武藏 是好實在的,而令狐沖(這角色)則超越了 人,所以他的獨孤九劍是怎麼樣的?金庸寫較 近代的,如明清時的人物,如紅花會陳家洛那 百花錯拳,功夫都很實在;像《天龍八部》等 歷史背景較早期的,武功就脫離一點,像令狐 沖可以飛簷走壁就不是一般人做到。至於宮本 武藏則好實在,當然他出手很狠,也很無情,而令狐沖則太多情,二人若對打,宮本武藏必 勝─這種邏輯上的延伸無限,但回頭一想: 金庸的故事本身已經太圓滿,有需要嗎 ─ 當 我想抒發『自己』時,讀者對『原著』的期待 就像頭上的金剛圈提醒我:漫畫始終是一種商 品,要顧及讀者感受。我成日形容漫畫是為他 人而畫,為市場而畫,這是事實,始終要想怎 去賣紙。」當選擇對文本進行改編,若加入太 多「創作」因會產生雜音,甚至違背原著精 神,就干擾了主體的完整性。「就像二胡《二 泉映月》,你為什麼要加支結他合奏呢?當 然,變成管弦樂演奏也可以,問題只是你想聽 獨奏還是管弦樂。」
作為通俗文學,金庸 小說文字流麗淺白,因此被 台灣教育部選為小學國文課 程,當中有李志清的插圖。
問題是,究竟幾多才叫忠於原著?而原 著又呈現了什麼?這視乎改編者對原著的領悟 是什麼 ─作品完成後就不再屬於作者,而是 因應不同的讀者而有了各自的生命。於是,文 本交到改編者手上,在進行翻譯、複製的過程 中,任憑改編者如何提醒自己要忠於原著,都 不期然地注入了自己詮釋的觀點。這些經過詮 釋的「原著精神」決定了改編文本的呈現方 式,變成了改編者創作的「原著精神」。因此 在這個後現代的語境裏,改編文本除了是原著 精神的載體外,也是呈現當下改編者感覺和時 代面貌的一扇窗戶。
從小說中昇華
由於在改編的過程中常常要跟腦海中的 原著作者神交辯論,還要考慮市場喜好,實在 太多雜音,所以後來李志清選擇將金庸小說視 為創作母題來思考,就不再改編漫畫了:「人 在不同階段,看金庸小說着眼點都不同。最初 迷的是他的故事:主角遇到歧視然後功力大 進,吸引人一直追看─就像荷李活片,讓你 投入故事。但當你讀了這許多年,畫了這許多 年後,現在這些劇情不再會吸引、讓我有感覺 了。加上近年我不用考慮市場(另外也是體力 上難以負荷那種高速密集的漫畫生產方式), 便按自己的想法去畫,想抽象便抽象,甚至無 所為而為。不是為市場而是為自己,反而愈探 求自己愈滿足,藝術便是這樣。現時年紀大 了,追求的是韻味、意境,現在可能看魯迅會 給我更大的感覺,而不要很張揚的東西。」
李志清那系列「獨孤九劍」便是一個創 作的分水嶺:「這組『獨孤九劍』(收錄在《小 說以外的一筆》)是2000年後寫的,當時還 會設想觀者的心情,始終漫畫畫太久了,近年 寫畫時加強了自己的感情流露。」那組作品他 用抽象水墨來表現對九劍劍氣的「逸」:「《笑 傲江湖》我覺得就是徐渭註 ─『從來不信梅 花譜,信手拈來自有神,不信試看千萬樹,東 風吹着便成春』(查氏在《笑傲江湖》漫畫版 引徐渭的《題畫梅》為題字),那時查先生在 第二版中有說明,他拿徐渭的書法《青天歌》 來說《笑》的精神,看破、放下、自在。徐渭 的書法,他畫畫的態度,是獨孤九劍!
其實在查先生的小說中沒有細緻描述, 所以我叫這書做《小說以外的一筆》,查先生 的前言也是這樣寫:『請欣賞內容,已超出原 著,超出原作者。』他在小說裏可能講到釋道 儒,講獨孤九劍是很形而上的,但沒具體寫出 來,這可以是我的創作。獨孤九劍是什麼呢, 先前用文字配合畫,如『破劍式』可能用字去 夾,我覺得隨意點反而更貼。這畫的墨韻,我 認為便是獨孤九劍的精神,就是『行雲流水, 任意所至』所以你反而要忘記其他,因為只要 講白了那就已經不再是獨孤九劍,即是道可道 非常道那種境界。當風清揚教令狐沖心法,是 要他悟了才能習得的,我用墨表現那種境界。 基本上金庸先生筆下的武俠世界都要用墨韻才 表現到那種境界─我記得好像看過金庸先生 早期一些外國翻譯版本,《雪山飛狐》?還是 《飛狐外傳》?當中由西方人畫的插畫,味道 不對,後來日本人畫的也不太對味,因為動漫 味較重,甚至大陸也找不到人畫出當中的韻味 (因文化斷層令其解讀出錯,對古代中國的想 像太天馬行空)。」不對味,是因為:一. 如 果用水彩畫插圖或鋼筆畫的動漫畫去畫金庸 的武俠世界,從精神氣質上不配合,一個講邏 輯,一個抒情;二. 就算用上了水墨和宣紙來 繪畫,如果畫家未能明白並掌握墨韻,或對金 庸筆下那由儒家建構的世界沒有相當理解,便 表現不出查先生文字所獨有、那由傳統文人美 學築起的浪漫、抒情世界。
註:徐渭,(1521–1593年),字文長,中國明代文學 家、書畫家、軍事家,善畫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