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女人，明明年紀已經大約在冬季，卻因為個人魅力之醇香，你總是可以在她身上看見：The night is still young。
容我再次不能不認自己有點變態，很喜歡上了年紀的女人，那些優雅地老去的，都是特別迷人的。Charlotte Rampling、Vanessa Redgrave、Emmanuelle Riva、Judi Dench、詩人Mary Oliver之外，眼睛能忍得住不多看Jane Birkin幾眼嗎？紅塵放縱，愛恨滄桑和自在自我，是如何釀造出這種女人成熟的美麗。
她今次再來香港，已是70之齡了，向情人兼法國音樂圖騰Serge Gainsbourg致敬。在文化中心音樂廳後台，一走出來，一身黑色西裝，一開腔，竟然仍是成熟少女的你儂我儂，柔聲軟語，繼續收你做她的迷。獨門的「走鋼線式」唱腔，音階粒粒搖曳，聲韻左晃右飄，危危乎似快要失去平衡跣腳之際，又總剛剛好在失足之前穩住了身影，沒有走音，聽得你心神隨聲盪漾。
舉手投足仍是那要命的、招牌的、傳世的、獨賣的、渾然天成的：effortless chic。這把年紀的阿婆了，還是那麼不費吹灰。奧斯卡影后妹妹Natalie Portman說”I think all girls in the world wish they were a Parisian girl-that sort of effortless chic confidence and comfort in their own skin”。但她錯了。你以為真的通街執一個巴黎女子，就會零發力自有chic嗎？祇要你不是蜻蜓點水式遊客，去巴黎多一點、住久一點，都會發現浪漫之城一樣有土產少年大媽和平凡少女，chic未必人人有售，不過effortlessly集體天生的共通氣質倒是有的：叫bolshiness（難纏）。是Birkin語，她說正是血液裏的”bolshiness”，令法國人魅力與好玩同在。
Well。她是對的，難服侍，幾近臭臉的況味，也是普世的巴黎印象，就像動畫《Ratatouille》（五星級大鼠）中的美食家，或者法國國寶級女星Jeanne Moreau，眉梢眼角頭髮尾，源源不絕是effortless bolshiness。但Birkin不同，如她自己說，她的樣子有點「雞尾」，半份法國溝半份英倫，法式難服侍火候不足，英式不在乎平添化學，反而減辣加effortless，更chic。
「在所有你不知道的事之中，還有這一件：你曾經擁有最好的我。」Serge Gainsbourg這樣對她說。或許，這是愛人之間最情深的絮語和肯定。紅塵白浪，千差萬錯，天意人願，聚散無端，未必與子偕老，何言此情不渝，就算分手，如果早逝，或另結新歡，要記得，我已把最好的自己交給了你。是天時地利，是情催愛濃都好，宮二對葉問說「在我最好的時候遇見你是我的幸運。」不就夠了嗎？
她在台上唱他的歌三十多年，她知道他的好，她知道他愛以古典音樂入曲，她知道他把最好的給了自己，就找交響樂團來合作，把他的好回饋給歌迷，也送給他。是夜她唱了廿多首他的歌，優美的、俏皮的、婉柔的、旖旎的、傷怨的，老實說大部分歌詞我都聽不懂，但都被她鋼線上的歌聲，喚起了溫馨的慾望。夠了。他給過她的，夠了。還可以聽到她繼續唱，夠了。
覺得夠了，不會再求，更不會死力強求，或因求不得而怨，人就會從容，從容便會顯得不費吹灰。從容不是自動隨年長而來，有些人至死都在求，愈老愈不甘心，不甘心容易怨，怨容易苦，苦容易酸，乸口乸面不可能流露自在的chic。太在乎，就不chill了。
唱畢，掌聲雷動，其實，她也在乎的，在乎大家的欣賞，有一種在乎因為享受。她張開雙臂，左拉右撈，像往台下收網一樣，把大家對她的愛戴都往心中存放。然後穿著她的黑色pantsuit慢慢步入後台。她認為女人到了某個年紀，還穿裙子等於老了十歲。話之你，我行我素。同場我還被又姣又好看的指揮Didier Benetti電得魂飛魄散，他的眼一望向Birkin就會變得特別溫柔。
“Women who stay true to themselves are always more interesting and beautiful to me: women like Frida Kahlo, Georgia O’Keeffe and Anna Magnani-women who have style, chic, allure and elegance. They didn’t submit to any standard of beauty-they defined it”──Isabella Rossellini。也正是Jane Birkin，不賣藝，掏出來的是真我，有種不費吹灰。
誰都知道，人生費力的部份，祇是沉澱了，或沒有給你看見。
（隔周刊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