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婚禮,我們總是習以為常地祝福一對新人白頭到老、永結同心;深思之下,才發現這祝福的重量不輕。與枕邊人相伴老去無疑浪漫幸福,令人稱羨,不過在現實中,對許多年長的護老者而言,照顧老伴的日常其實並不輕鬆。
工作上接觸不少七八十歲的年長男士,當中好幾位的太太不約而同地患上認知障礙症。其中有一位男士溫文爾雅,平時喜歡打坐和練字;他淡然地說,太太受黃昏症候群影響,常常在傍晚時大發脾氣,除了會大聲喝罵他,更不只一次出手打他。另一位太太不時自己拔掉尿喉,引致出血及需入院治理,丈夫常常要打醒十二分精神留意太太的動靜,食不安寢不酣,兩個月下來變得形銷骨立、面容憔悴,他苦笑說自己年輕時身材健碩,媲美健美先生,現時的體重是他成年後最輕的磅數。這些年長男士異口同聲地說,別的都不怕,就怕自己先走一步,遺下太太。令人唏噓的是,真有數位不幸言中。
2010年有美國學者研究1221對65歲或以上的夫婦,結果顯示照顧患上認知障礙症配偶的長者,自己也患上認知障礙症的風險可比一般護老者高6倍之多,而丈夫的風險又比太太高。除了與彼此生活習慣相似有關之外,研究者認為可能還與長期壓力、睡眠不足、情緒抑鬱及社交孤立等因素有關。其實,不論受顧者屬於哪種病患,照顧者的身體及精神健康一般比常人差是意料中事。我常苦笑說,上門家訪時看見面色紅潤、容光煥發的,多半是被照顧者,而旁邊面容枯槁的那位,才是照顧者。在我認識的護老家庭中,護老者比受顧長者更早離世的例子並不罕見,所以每次遇見缺乏支援的雙老家庭,我們都份外留意。
曾有位年長男士沉默寡言,問起他每天照顧太太的日程,他才絮絮地訴說每天清晨開始的各種繁瑣事務及照顧日常,良久,我忍不住吐出一句:「哇,其實你的擔子都好重啊!」他第一次停下來正眼望我,眼神有點驚訝,接著眼圈一紅,輕輕說: 「你說得對。」「子女知道嗎?」他搖搖頭。「他們都有自己家庭,沒事不想麻煩他們。」典型的父母思維。後來他經一輪勸說,才終於願意與子女商量。事實上,上一代不論男女,大多性格堅忍、很能吃苦,不到情況嚴峻,也未必輕易向子女透露自己的需要。有時做子女的也得多鑒言辨色,主動關心,避免父母過於勉強自己。
另一邊廂,也許年長夫婦們未必自覺,但旁人看起來,兩人的互動還是有不少幸福的瞬間。有一次與一對老夫婦參加完活動一起坐巴士離開,看到太太靠在患有長期病患的老先生肩上休息,那背影很美,令我久久難忘。觸動我的不只是夫婦間的親密,更是照顧者與受顧者之間角色的互換。誠然,人際間的施與受往往不是單向,而是雙向互動的。即使認知及行動上有所缺損,許多受顧者仍然可以給予照顧者情感上的依賴及安慰。人與人之間總是彼此依存,照顧與被照顧的界線,常常是頗模糊的。
有位老太太雖然聘請了外傭協助照顧患有認知障礙症的丈夫,但仍然事事親力親為。她笑說: 「和他(指指丈夫)結婚時,都沒有答應過要這樣照顧他啊!」一副「做左老襯」的無奈樣。我心想:現代人信誓旦旦之後,有幾多真的能持續愛到底?「不過,他有時會叫錯了我做阿媽。」太太哭笑不得地說。突然轉頭問丈夫:「喂,你說我是誰?」我猝不及防,只見丈夫一臉茫然,空氣好像凝結了,彷彿過了良久。就在我差點忍不住要出聲打圓場時,老先生慢慢地說:「俗啲講,咪老婆囉!」在我鬆一口氣的同時,瞥見太太心花怒放、笑逐顏開的樣子,不禁心頭一暖。也許,就是這些親密的瞬間,支持她繼續照顧下去。
現在參加婚禮時,我仍然會衷心祝賀新人白頭到老,但腦海中浮現的畫面不只是老夫老妻牽手逛街的溫馨,還有推輪椅一起晨運、洗澡後為對方滿是皺紋的皮膚塗潤膚膏的親密畫面。然而,白髮齊眉並不代表只可以由夫妻二人互相照顧,我還是寧願年長護老者適當地尋找支援,不要因為情深和責任就一肩扛下照顧的擔子,然後賠上自己的體力和精神。
參考資料:
Norton, M. C., Smith, K. R., Ostbye, T., Tschanz, J. T., Corcoran, C., Schwartz, S. et al. (2010). Greater risk of dementia when spouse has dementia? The Cache County study. JAGS, 58, 895-900.
Vitaliano, P. P. (2010). An ironic tragedy: are spouses of persons with dementia at higher risk for dementia than spouses of persons without dementia?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Geriatrics Society, 58, 976-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