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繪本作家林建才遊日本,到美術館參觀《義大利波隆那國際兒童書插畫展》(Bologna Children’s Book Fair)巡迴展覽。展覽場內琳琅滿目,展示了不同題材的作品。這些作品有來自日本、法國、德國、比利時等,卻獨欠香港之名。「假如有天,作品能寫着香港人的名字,那就好。」建才內心暗自許願,以此為一個小小目標。
五年後,願望成真。這盛會的年度最佳繪本插畫作品入圍名單上,寫着兩個香港人的名字—林建才和宋鈺(Kori)。二人分別以本土繪本《Dreaming》及生死繪本《Mountain by the sea》,從全球數千個投稿中突圍而出。比對二人的新舊作品,過往用色豐富濃厚,富有童趣和詩意;是次不約而同一改畫風,題材沉重,色調暗沉,加上是無字繪本,予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繪本無字,無聲勝有聲。Kori形容,人面對死亡總是無語,作品可帶讀者進入內心世界。斯文內斂的建才,自言不愛說話,無字繪本正好合其心意:「圖畫是世界共通語言,毋須經過翻譯,已可傳達信息給世界各地的讀者。它同時是不求精準的語言,人人都能自行解讀,甚至代入自己的經驗和文化,故事變化很大,鼓勵互動和想像。」
繪畫是身在異鄉的解脫出口
擅長以影像說故事的建才,自四年前踏上繪本之路。其時,他夥拍劉清華(Jess)創作繪本《電車小叮在哪裏?》,奪得中文文學創作獎兒童圖畫故事組冠軍。重提舊作,他一臉靦腆:「當時不太見到自己(的個人風格),純粹靠一股熱誠,想用小朋友的角度說故事,但發現自己不太掌握到。」二○一八年,建才遠赴英國,修讀劍橋藝術學院兒童繪本碩士課程,深造繪本插畫技巧,「外國的繪本種類瘋狂很多,容許更多嘗試。」經過兩年學習,他的創作漸趨成熟,並不斷探索版畫的特性,將之融入繪本。
是次入圍作品《Dreaming》,就是源於個人情感的版畫創作。去年六月,香港爆發反送中運動。社會動蕩之時,建才獨在異鄉,被無力感籠罩,失去工作動力。白天重複看新聞直播,晚上窩在睡牀輾轉難眠,連夢裏也不斷浮現衝突畫面。如斯亂緒纏繞幾星期後,他決定走到印刷房,以版畫形式記錄心情。他先在膠板漆上油墨,沒起初稿就直接鑿刻,將殘留在腦海的線條刻畫出來,然後用版畫機印出,塗一次油墨,作品重印五次,顏色愈來愈淡,直至整個畫面變成朦朧淺淡的霧氣。「這版畫實驗成了我的解脫出口,一層一層地褪色,彷如將濃厚的情緒溝淡。」
最後,他在電腦堆疊起五個層次,由深至淺,由上而下,調整角度,將不同的時空和氣氛凝在一紙,再從十幾張作品挑出五張,組成一個如夢故事。「五幅畫雖已排列好次序,但讀者可以依照心目中的模樣,隨意重組故事,甚至視之為一個循環。」建才說,與其稱之為繪本,作品更像一個獨有的sequence。
他最先創作、且最深刻的一張,是以去年6.12的衝突畫面作藍本,黑傘散落四周、亂棍起舞、煙霧瀰漫的紛亂畫面。那是社會運動的開端,也是他創作的起點,不過一切尚未終結:「當刻覺得,不做就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做。雖然獲得短暫的抒發,但事情未完,情緒是持續的,所以得獎心情很矛盾複雜,一方面興奮,另一方面憂傷。」
攤開傷痛 直面內心感受
有些傷痛,注定難以排解;有些疤痕,全靠繪畫癒合。
Kori過往的繪本作品,如《知了》、《The Swimmers》、《Found in Hong Kong》等,慣用柔和粉色,加上細膩筆鋒,刻劃城市魅力,營造彩色世界。這次筆下的《Mountain by the Sea》卻是關於失去和面對離別,靈感源自家貓的離世。十六年陪伴,一夜離開。鬱結久未能解,甚至潛藏夢中。有天,她決定靠繪畫來療癒自我:「下筆才發現,原來真的很難面對,一畫就會勾起心底的情緒,所以我不先畫草稿,再畫正稿,直接揮毫,免得再次經歷傷痛。」
翻開書扉,這次她採用孔版印刷(Risograph),即單色疊印的印刷技術,重印時會現出顏色混合或網點等效果。全書以黑白為主調,背景堆疊絮亂的線條,只有主角捧住的箱子發出漸層的微亮紅光,為冰冷畫面帶來溫暖。一男一女沉默不語地捧着這紙箱,翻山越嶺,漫步海邊,尋找一片淨土。走着走着,畫到半途,Kori突然不知如何結束故事,擱置兩三個月後,才完成作品。前半部分,兩人的面目一直模糊,直到結局,二人打開箱子,露出睡得安詳的貓咪,女孩才現出一張哭喪臉。
女孩那滴淚落下,Kori的心頭大石也卸下:「畫完不久,很快便迎來另一隻貓的離世,之後父親也過身了。我覺得,老天爺好像刻意讓貓過身,讓我懂得面對死亡。畫繪本就像一個預演和修煉,讓我學懂面對失去和離別,處理內心感受。」
有幼稚園老師讀繪本給小朋友聽,看到最後,雙方不禁落淚。「我思忖,哇,這樣的題材也讀給小朋友聽?」後來,她覺得自己想錯了:「如果讀者有這種釋放,我應該感到欣慰。因為小朋友都是人,人就是有情緒,而死亡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會經歷。因離別而傷心是必然的,但我的繪本就是想說,死亡並不可怕。」
好的繪本會連結人與人
原本只為自我療癒的繪本,最後連結了不同人,更成功衝出國際,將故事獻給世界。要引起世界共鳴,關鍵在於真摯情感。Kori說:「以真實經歷或自己身處的社區,作為創作切入點,更易引起讀者共鳴。若沒有投入真感情,筆下也只淪為空洞,言之無物。」她憶起為完成舊作《Found in Melbourne》,曾特意到訪墨爾本兩次,感受當地城市,於繪本中加入半路停車找尋樹熊身影等親身經歷,和乘客坐在蒸氣火車車廂外,把雙腳懸半空穿越樹林等見聞。《Mountain by the sea》中的行山徑、樹洞、海洋都是她在坪洲居住的必經之路。
建才點頭插話:「大部分創作人,都是啟發自生活或身處的城市,小至在這店舖買食物,或跟那報紙阿叔聊天,都可以是創作靈感。」從前,他在軒尼詩道工作,窗外就是電車路,於是畫了《小叮》。近年離開香港,拖一個喼,生活兩年,他開始畫遊牧民族的故事,又創作了乘搭飛船到火星,一個關於離開的孤獨故事。
一百個繪本作家,就有一百種生活形態。Kori覺得,繪本題材廣泛,可以讓讀者了解世界發生的事,培養價值觀,認識美感。「只看一本是不足夠的,因為每個繪者的世界觀都不相同,要看另一本,提出不同觀點。」建才認為,繪本是幫助小朋友連接父母、老師、世界的橋樑。他說,小朋友會提出問題,與大人溝通:「繪本不會給予答案,而是提出問題,開展討論。」
建才以《Dreaming》參賽,某程度上也是希望勾起外國人的興趣,讓異地了解香港發生的事。這次以後,原本打算再訪日本的巡迴展覽,與外地人交流,無奈疫情襲來,行程泡湯。某夜,他在網上收到一封感謝信。寄件人是個居住日本的台灣人,表示自己是看到他的作品而動容,並為香港打氣,希望可以看到更多作品。他看着感動,明白到繪本確實能越過地域的藩籬,連結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