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音樂家坂本龍一】約束時代裏的獨行者:坂本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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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音樂家坂本龍一】約束時代裏的獨行者:坂本龍一

06.04.2023
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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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深受愛戴的著名日本音樂家坂本龍一,三月二十八日在東京逝世,享年七十一歲。死訊在其葬禮舉行後才向外公布,全球樂迷紛表哀悼。
坂本龍一生於一九五二年東京,為享譽全球的音樂家、演奏及作曲家。八十年代,他與細野晴臣、高橋幸宏組成Yellow Magic Orchestra(YMO),實驗性強,引領日本電子音樂風潮。此後他專注製作個人專輯,歌曲〈Energy flow〉(1999年)是日本公信榜歷史上第一首器樂單曲。坂本龍一也參與電影配樂工作,作品包括《戰場上的快樂聖誕》、《末代皇帝》、《野棕櫚》等,曾獲得奧斯卡獎、英國電影學院獎、金球獎等殊榮。在《戰》中,他更擔綱演出,與英國音樂人大衛寶兒合作。音樂創作以外,他熱心社會事務,長年關注反核、反戰及環保議題。
坂本於二○一四年曾被診斷患上咽喉癌,治療後一度恢復健康,惟二○二一年宣布罹患直腸癌,再度投入治療。
坂本跟香港音樂界關係友好,曾多次來港演出,二○二○年原定在西九自由空間舉辧音樂會,最終因疫情問題取消。去年十二月,他發表一場網上音樂會《Ryuichi Sakamoto: Playing the Piano 2022》,自言體力無法再應付現場演奏。今年一月十四日,其YMO前隊友高橋幸宏去世,他曾在社交媒體上載灰圖表達悲痛。坂本逝後,其所屬事務所發表訃聞,以他喜歡的一段話作結:「Ars longa, vita brevis 芸術は長く、人生は短し」(藝術長久,人生短暫)
本刊邀得作家及評論人亞然撰文,回顧坂本龍一的音樂人生,闡述其音樂理念和公共實踐的結合,紀念這位在約束時代裏堅持自己的音樂家。)

紀錄片《坂本龍一:CODA》中,坂本龍一到訪福島,彈奏受海嘯損毀的鋼琴。
紀錄片《坂本龍一:CODA》中,坂本龍一到訪福島,彈奏受海嘯損毀的鋼琴。

日本音樂大師坂本龍一逝世,在不同的悼文和回顧中,一方面細數坂本的音樂成就,另一方面都會提到他一直積極參與社會運動,特別在反核、環保等議題上都走在前線。二○一七年的紀錄片《坂本龍一:CODA》,到訪福島的坂本龍一和那台損毀嚴重的「海嘯鋼琴」,自然是最有代表性的註腳。

坂本龍一的音樂和他的社會參與,一直以來都是密不可分,因此,想要透徹理解教授、真正欣賞他的作品,就要從他的社會和政治參與中出發,並探討他所成長、活躍的時代背景,如何影響着他的創作。

音樂的思想與時代背景

音樂家的使命跟所有藝術家一樣,會隨時代變化而有所不同;即使有着同樣的關懷,也因為世代的差異而有不一樣的表達,但都無阻藝術家通過創作而將自己的思想灌注到作品之中。三百年前的巴赫,時時刻刻為宮廷、為教會作曲,是為宗教服務,也用音樂表達對生命和世界的看法;二百年前的貝多芬,不斷通過作曲來挑戰生命,也寫出命運的挑戰;一百多年前的馬勒,用宏大的交響樂來探究生死。

以上同樣是「古典音樂」,但其實是不同的世界,共通點是偉大的作品都有思想和其所屬的時代背景浸沉在其中,後世的音樂學(musicology)對這些作品的研究,往往也想回到以前的世界,了解當時的思想潮流和世界觀,將樂曲剖析解碼。將坂本龍一的音樂歸類為「古典音樂」固然不盡準確、教授也不會認同,但坂本作為當下這個時代的作曲家,我們如果用上音樂學對古典音樂研究的態度去看待作曲家和他的作品,其實可以更直接、更準確地,欣賞和明白到當中的意義。

坂本龍一對社會和政治的熱衷,早在高中的時候已經開始,這在其自傳《音樂使人自由》都有提到。但這裏我們要更深入了解的,是坂本讀中學的這個時候,正正是日本社會運動最蓬勃興旺的年代。反對簽訂《日美安保條約》的安保鬥爭在一九五九年開始,當時首相是人民和傳媒都視為「眼中釘」的岸信介,運動雖然未能阻止《條約》生效,但在一九六○年成功逼使岸信介落台,為社會運動帶來很大鼓舞。後來,學生運動也參與反對成田機場的興建,一直到一九六九年、學生組織「全共鬥」佔領東京大學安田講堂事件(警察與學生爆發激烈衝突),日本的一九六○年代就是社運年代,而坂本龍一也在這時代底下成長。

所以坂本說,當年逃課就跑去咖啡廳,裏頭都是社運份子,每個人都思想前衛、獨當一面,都是反對權威、拒絕理所當然,置身其中自然受到啟蒙,也逐漸成為當中一份子。坂本龍一在高中的時代,要麼在咖啡廳裏談政治理想,要麼推開咖啡廳的大門走上街頭,將理想帶到現實,反對一切應該反對的事,這也奠下了坂本龍一關心社會和政治的重要基礎。

日本社會的躁動

但在「安田講堂」事件之後,日本的社會運動也隨即急轉直下,運動愈趨激進、「連合赤軍」的成立、逐漸變成恐怖主義,既令原來大部分的社運參與者離開街頭,更重要的是社會大眾從以往同情社運,變成厭惡社運。此後,日本社會運動也迎來非常長時間的低潮,甚至成為一種社會的禁忌。同一時間,由日本政府主導的發展型經濟(developmental state)帶動日本經濟高速發展,抗爭、反政府就顯得更加不合時宜,日本的公民社會都處於極其疲弱的狀態。

美國羅格斯大學的歷史學者Nick Kapur在他的著作《Japan at the Crossroads(二○一八年出版,哈佛大學出版社)裏,形容日本社會存在一種難以理解的矛盾:「日本社會和其流行文化永遠都充滿活力,風靡全世界;但同時,日本民族極其保守,也很怕冒險,很多的行為、異見、話題,都是社會上的禁忌。如果我們不從一九六○年代開始梳理日本的歷史,也就無從真正認識現代日本,更沒法明白日本在當今世界上的獨特性。」坂本龍一成長於一九六○年代,成長所吸收的養份,也就是來自於安保時代的躁動。如果出生稍遲,自然錯過那段短暫的反動歲月;但在坂本龍一出道之後,能夠在不談社會理想、只講經濟發展的時代,繼續「格格不入」,也正是教授的魅力所在。

坂本的音樂,當然不是單純只為社會和政治議題而創作,但相關的主題始終是他一直以來的作品裏,最重要的主題之一。在一九八五年的紀錄片《東京旋律:一部關於坂本龍一的電影》,教授說:「日本、或是東京,成為了最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但我不肯定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政治的時代早已遠去,人民不會想要反抗,但人民也同時對文化表達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渴求。只是,主流文化都是空洞無意義,無從談及什麼價值。」這個時代,日本文化隨經濟發展而充滿動能,資本主義下的主流文化固然受到坂本龍一批評為空洞,主流以外的文化也不見得怎樣爭氣,像八十年代末、活躍原宿街頭的暴走族,都是令人搖頭的文化現象。

科技作為探索極限的工具

經濟富裕,科技也變得先進,在這個背景之下,教授說:「很多人都覺得現在(註:一九八○年代)充滿可能性。我無意圖去說批准還是否定這些發展,也不是說要從此回歸自然、回到現代化以前的時候,我不想抵抗主流。但無可否認,我對科技發展的缺陷特別上心。對我來說,我最在意的,是如何從這些錯誤和噪音之中,產生新的文化出來,我的所有作品都有這種意圖。」電腦科技的發展,對大眾來說是帶來更多便利,而對坂本龍一而言,則是新的工具去探索新的極限,擴闊想像的可能。

無論是早期的電子音樂、YMO,或後來《BTTB》回歸基本、平淡,坂本龍一都厭倦將音樂作簡單的歸類劃分。他在《東京旋律》裏也說:「愈來愈多音樂種類的出現,但現實上卻是愈來愈少的變化和可能。每個種類都有定義,就像一個模型,沒法符合這些模型的作品,就會給擠掉、淘汰。」教授喜歡的音樂,像John Cage的作品,就是打破古典音樂的重重規則,不以符合模型為目標,而他自己的創作也同樣以超越界限、不被定義作為特色。

一九九七年,坂本龍一推出個人專輯《Discord》,近一小時的4個樂章Grief、Anger、Prayer、Salvation,坂本說,這張專輯是他在一九九六年底看到發生在盧旺達和贊比亞的飢荒新聞後的創作。先是悲傷、然後憤怒,為當地的人禱告,但明白真正需要的是切實救助。這創作的主題,反映了坂本龍一作為現代作曲家的世界觀,同時,他說這首包含管弦樂團演出的作品,「是古典音樂,又不是古典音樂。實際上並無所謂種類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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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保、反核  在約束社會中敢言

日本的社會運動和公民社會的發展,經過漫長到像永遠一樣的沉寂之後,先後通過兩次天災而甦醒。首先是一九九五年的阪神大地震,再後來、更大的刺激,就是二○一一年海嘯引發的福島核事故。人民重新想像自己與政府之間的關係,也開始看到公民社會的必要和可能。坂本龍一在環保、反核運動,一直都有很多的參與,即使在福島核事故發生以前,就已經活躍。當中包括他創辦了Boomerang Net這NGO,在二○○六年的時候發起了「Stop Rokkasho」運動,反對「六ヶ所村核燃料再処理施設」的興建。

在福島核事故之後,坂本龍一出席二○一二年在代代木公園舉行的反核集會(同場還有剛剛去世、同樣勇於發聲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在發言的時候他說:「我們不應該為了電力,而把美麗的日本、把代表着未來、我們孩子的生命,都置於不顧。」而這段說話,就招惹了狠狠的批評,像《產經新聞》的社論就說坂本龍一「當初靠著電力而出名,現在居住紐約、交美國的稅……年過60,站在反核的舞台發表激昂的演說,為的都是搏取掌聲……坂本教授你知不知道幾多醫院裡的病人,會因為電力中斷而受到影響?」。

美國天普大學(Temple University)的音樂研究副教授、日本學者Noriko Manabe,在她的著作《The Revolution will not be Televised: Protest Music after Fukushima》(二○一五年,牛津大學出版社)裏,就是寫在日本社會中,音樂人對政治永遠有着自我審查、與政治絕緣,而坂本龍一則是極少數在約束的日本社會中(a system of restraints),一直敢言的一個音樂家,也因此面對不少人的批評和攻擊,認為音樂應該不涉政治。當然,這種說法根本是狗屁不通。沒有想法的音樂,根本就難言藝術。

坂本龍一的逝世令人無限惋惜,是因為世界上失去了一個重要的藝術家、音樂家。他是重要的藝術家,因為他始終有着對世界、對人文的關懷。藝術能夠長存,其實就在於藝術創作中的思想和意義。

日本音樂家坂本龍一於三月二十八日在東京逝世,享年七十一歲。
日本音樂家坂本龍一於三月二十八日在東京逝世,享年七十一歲。(法新社圖片)

亞然,寫作人,最新出版《重回舊地》(時報出版)

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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