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幾天在戲院看過雲.溫德斯的《德州巴黎》與《美國朋友》,跟朋友在討論,到底在當代還可以怎樣去拍公路電影?公路電影其中一個重要的元素,就是對某個遠方的想像:只要到達那個或遠或近的應許之地,我們就會安全,就會幸福,就會達成心中種種的目標;旅途上一切的磨練與阻礙在到達終點的那一刻都會變得值得。可是,在天涯近若咫尺的今天,不論是資訊的傳播抑或交通旅行,都比以往便捷快速得多。這個地球上還有一個神秘的角落,或是讓我們可以逃逸的地方嗎?我們可以想像「攬炒」,也不難感受到某種毀滅性的末日迫在眉睫,但我們卻難以設想現在還有一個可以讓我們遠離一切的「世界盡頭」,幽靜迷離一如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裏的「街」。
近年我能想到,比較有代表性的公路電影,可能是《末日先鋒:戰甲飛車》。這齣有九成時間都在路上奔馳、緊湊場面接連轟炸的電影,有趣地,它1)並不是設定在當代而是所有文明已經崩塌的末世之後,2)它的旅程最後是回歸原點、是「回家」、是一個折返之旅。《綠野仙蹤》裏流落異境的女孩桃樂絲,她那句名言「到哪裏都不如我家」(”There’s no place like home”),在今日依然鏗鏘地迴盪着。回家,找尋回家的路(不管那個家是一個實在、具體的家園還是一個抽象的心的歸屬),會不會是當代人最必須要踏上的公路之旅?
巴勒斯坦導演伊利亞蘇里曼的新作《那裡是天堂》從這個角度,傑出地示範了公路電影類型如何應用在當代處境,以及用獨特地夾雜悲喜的調子寫出「回家」(或,其實是無家可回)的故事。《那裡是天堂》湊集一連串的段落,場與場之間沒有明確完整的故事情節扣連,大體上電影是以伊利亞蘇里曼自演的電影導演為主角,寫他先後在巴勒斯坦、巴黎、紐約三地的生活遭遇。電影有講及蘇里曼在外地洽談電影計劃,或者講他出席學術活動,但更多的其實是寫他在城市裏千奇百怪的觀察,以看似平凡但暗藏荒誕的場面記述流徙心聲。
《那裡是天堂》的形式與氛圍(包括它多有對稱、與背景成直角的構圖、冷峻荒謬的幽默感、創作者站在鏡頭前演繹自己)雖然不無先行者或興味相近的同儕(積.大地、羅伊.安德森、布紐爾、Wes Anderson等等都是堪作比較的名字),但這些特色全部在《那裡是天堂》不費勁地相加起來,就變得相當之有獨家風味。再者,有一點是上述類似蘇里曼的作者都沒有的,就是一種深沉的去國/失國之悲。
蘇里曼在電影中沒有大剌剌為巴勒斯坦搖旗吶喊,作政治宣傳(雖然他也毫不掩飾地在戲中兩、三個段落中流露了他對祖國命運的殷切關注),反而他是婉轉地寫出了一種在異國的失落與不自在。這世界非我家,無論蘇里曼去到哪裏,不論是巴黎的地下鐵還是紐約的超級市場,他總是看到就放在眼前但別人沒有察覺的東西。他那雙異鄉人的眼睛,總能辨認出表象之下的異狀。
但最吸引我的不是電影裏那些微言大義,而是蘇里曼精采的視覺觸覺與佈置。調查人員在街頭拉開長尺、幾個狼狽的警察跟着一個赤裸的天使奔跑、神秘的高速車輛載着一個雙眼蒙上的少女、熱心的鄰居滑稽地在茂盛的梨樹中伸出頭來—在蘇里曼精心設置的靜止景框裏,往往會出現教人驚訝的視覺處理,不論那是前所未見的悅目線條構圖,或者是出人意表的人物動態。最令我深刻的是其中一個段落,一個被追緝的少年神秘地把一束玫瑰藏在車底;幾場戲之後,站在高角度的蘇里曼目睹那輛汽車被拖走,而那束玫瑰仍在—只是這些被遺忘的玫瑰早已枯乾了。箇中的視覺意象、對具體事物與象徵含意的拿捏與把玩,幾近詩意。
誰說重要宏大的事情一定要用重要宏大的詞語來言說呢?《那裡是天堂》的電影語言舉重若輕,讓我覺得比更多堂皇磅礴的雄辯,更能接近那一種對自身家國難捨難斷的思念和憂愁。我想起了藝術家Francis Alÿs的長片新作《沙之線》;電影請來一班小孩搬演伊拉克百餘年來的多舛歷史,用簡陋、看似兒戲的方法製造出震撼的視覺意象,直指有關國境、歷史、民族、權力等重大命題(電影內容之深邃複雜,與其手法的原始隨意之反差,正是《沙之線》最有創意及最有感染力的地方)。正如Alÿs曾說,「詩意有時可以政治,政治有時可以詩意」,《那裡是天堂》也透過只此一家的電影語言,找到了一條同時結合政治態度與詩意抒發的出路。
作者簡介
安娜,現職大館當代美術館助理策展人、溝電影節策劃之一。天秤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