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了,終於再見面,我張開手走向慧沁,本想狠狠給她一個擁抱,她卻比我先開口:「有傷口,輕輕抱好了。」到埗之際,本應是她開店一周年,她卻要忙着搬遷,由台南的中西區搬到東區。舖面堆滿裝生果用的厚身紙皮箱,相信有不少供餐用的碗碗碟碟。店面的裝飾都已經拆走,唯獨接近天花的牆上,留下了「台灣就是台灣」的白底黑字標語。
一次過要搬舖兼搬家,還要擔心三隻白貓受驚生病,鍾慧沁的身體首先表示受不住,啟動警報。胸口有一個粉瘤,在過去一個月開始發大含膿,導致她不能太過體力勞動。見面當日,外耳炎也蓄勢待發,慧沁苦笑,翌日開始左耳應該會聽不清楚,已預約西醫過幾天洗耳。
這一年來,我一直在社交媒體追蹤她的生活,在網上見證她裝修店面,試賣不同菜式。10月26日看見她慶祝「蝸篆居」正式開張,兩日後她已經辦了第一場文化活動,播放金馬獎短片《九月廿八日・睛》,紀念香港9・28。
不到三個月,即使小店還未上軌道,慧沁已經踏上台灣社運路,以香港移民的身份,關注本土政治議題。正如她開店售賣港式家庭料理,也是堅持「食在地、用當季」,使用成本較高的土地友善食材,用實際行動支持台灣農夫。
「蝸篆居」專頁上的新聞帖開始愈來愈多,甚至比她宣傳食物的帖還要多。相信她的朋友,也不會感到意外。她甚至已經計算過,自己取得台灣身份證的時間是8月,趕不及在2020年的總統大選投票。當時是4月,香港還未爆發反送中運動,港府和警隊還未間接為蔡英文助選。鍾慧沁為了呼籲台灣民眾善用手上一票,在一次遊行演講時,像梁國雄議員當年在香港立法會外一樣,下跪。
這一跪,讓她成為台灣傳媒的追訪對象。看着她接受一個又一個採訪,每一次報道出街,她也好像比之前一次更消瘦。這次見面,才知道她一年下來瘦了十五公斤。
兩年前,我問過慧沁一個問題,一向冷靜堅強的她,一開口回答就一直流淚。
兩年後,我再問慧沁同一個問題,變得更寬容心暖的她,還未開口已經在流淚。
「離開,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嗎?」
一切從土地問題開始
一年前那一天,我們去了《13+3》攝影展。慧沁與一張張相片擦身而過,一幕幕抗爭畫面也在她腦海浮現。來到好朋友周豁然的相片面前,她終於哭了。「我愧疚,也生氣。沒有希望是一種絕望的痛,我不想自己有這種痛。」身邊的好朋友為了自己的信念,為了其他人爭取應有的權利,自己卻離開香港,移民台灣,鍾慧沁覺得自己好像離棄了戰友。她忍不住問:「離開香港,是不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曾幾何時,她與所有住在市區的香港人一樣,營營役役地生活。直至2001年,在出版行業接觸生命教育的課題,才開始反思自己與土地的關係。十多年前,慧沁搬入梅窩,她開始明白,「農民可以在梅窩種田,香港人還有機會買到新界菜,一切都不是必然。」
2012年反國教行動之後,緊接新界東北收地抗爭,鍾慧沁去過立法會公開表達自己的意見。「那一次,很明顯感受到議會暴力。」2014年雨傘運動,她是金鐘前線的一分子。其後政府強推「明日大嶼」發展計劃,她亦加入守護大嶼聯盟,假日在社區幫忙帶領導賞團,出動自己最擅長的烹飪技藝,利用本地食材,用食物講解人與土地的連結。
決定移民這一年,鍾慧沁45歲,不少人都問她是否因為香港黯淡的政治前景而離開。「我不會天真地以為,去到台灣就可以冇眼屎乾淨盲。」人到中年,一般人開始計劃退休的時候,她決定轉行,開一間私房菜。為什麼要千里迢迢去台灣?「好簡單,因為香港租金貴。」她苦笑。除了創業成本較低,台灣本土的多元食材也是慧沁的最大考慮。她希望透過在地食材,支持良心農夫,透過食物連繫人與土地,以生命影響生命。
那一天,她說:「做生意只是一個過程,就算去到台灣,我也不會忘記自己初衷。」
店面的標語
台灣就是台灣,100%自由,同志平權彩虹旗,港臺同行唇亡齒寒,自由Hi……店面的不同角落,貼滿慧沁相信的理念。反送中運動以來,她不斷請朋友寄來報章特刊、遊行標語及各式海報,珍而重之地在店內展示。
原來,開店首兩個月,店內沒有那麼多標語。有一晚,遇上一桌客人用台南語討論同性婚姻,她聽不明白,後來才從同事口中知道對方恐同。那一刻,她覺得有必要公開自己的立場。「我貼出自己認同的價值觀,你認同就入來吃,不認同的就不要進來,我不想吵架。」
這種堅持,也反映在她的餐單上。餐單每星期轉換,專頁上的千字長文有近半篇幅都是介紹時令食材及供貨來源。米飯由宜蘭農夫種植,小卷(魷魚類)由漁船現撈,土雞來自放養的牧場……今年九月,得到綠色餐廳業界的推薦,她加入「綠食宣言運動」,蝸篆居也成為「綠色餐飲指南」上的一分子。從此,店面又多一面旗幟飄揚。
這一面旗幟,不止肯定慧沁的廚藝和理念,而是證明了她在過去一年,是在台灣與香港的手足一起努力。
移民前要想怎樣貢獻當地
今年4月,鍾慧沁獲邀在「高雄言論自由紀念日」的遊行演講,她很努力用港式腔調的國語,解釋香港自由怎樣被蠶食,台灣人要警惕一國兩制。她說,如果有人打算投票給走進中聯辦的台灣政客,她希望自己下跪能夠感動他們,為無助的香港人爭一口氣,也是為保衞台灣出一分力,她希望與台灣人「贏就一齊贏,輸就一齊輸。」
這一跪,她在家中抱着貓咪,思前想後足足兩個夜晚。她擔心,之後會回不了香港;她恐懼,之後會被消失。當時,她身邊有許多台灣朋友都有強烈的「亡國感」,擔心蔡英文輸掉大選,台灣會變成下一個香港。慧沁覺得,自己是香港人,也是台灣人,有義務為了更好的台灣奮鬥。
許多人都曾問她,移民台灣有什麼要準備。「我總是說,無論移民何地,你都要問自己是否準備好成為一個良好公民,為當地作出貢獻?」她說,如果香港人批評某地移民來港的人是蝗蟲,自己卻成為別國的蝗蟲,又怎樣說得過去?
離棄了香港?
慧沁下跪後引來各大傳媒追訪,社運團體亦邀請她做講者,分享港人移民台灣的原因。在外人看來,或許會誤解她的舉動是為了換取曝光。
「其實,有時我都想推掉媒體的訪問。」就像訪問這一天,正值搬遷之日,慧沁前一日還在忙包箱,當日中途要安排送貨收貨電工木工,由早上八點忙到晚上六點,她才有空坐下來接受訪問,頭上的髮髻也早已累散。
自4月起,除了一星期開舖四日,放假她都是穿梭於訪問和演講之間,還要在店內二樓的藝文空間舉辦港台交流活動。訪問邀請一個接一個,她有問過媒體,為什麼不找其他香港人?記者解釋,部分香港人擔心公開表態會影響人身安全,亦有部分人怕被標籤會影響生意。
她回想,自己當初創辦蝸篆居,特設一個藝文空間,就是希望建立一個平台,讓台灣人透過文化活動,從不同角度了解香港。「既然有媒體想為香港發聲,或者提醒台灣人小心投票,而我因為想休息而推掉訪問,香港議題在台灣的曝光率不就會少了嗎?」
反送中運動以來,不少示威者都十分保護本地及外國記者,希望盡可能將香港的情況傳播到世界各地。「我在台灣借助媒體發聲,其實都是與香港人一齊抗爭。」慧沁說。說着說着,她開始說不出話。「看着大家在前線食催淚彈、食子彈、爆眼,我與其他香港人在台灣卻做不到任何事情。我不單止覺得無力,甚至覺得離棄了香港人。」
大家都希望為香港人做些事情,有些事情不便透露,有些人不便出聲,就改用其他方法幫助慧沁,讓她繼續營運蝸篆居,為香港人在媒體上發聲。「如果我身在香港,做到的事情可能沒有現在這麼多。」想當初,她也是不甘於遊行翌日就正常返工,覺得改變不了社會。她在蝸篆居的卡片印上了甘地的名句:Be the change you want to see in the world ,成為你要看到的改變。
開店容易 守店難
這一年來,慧沁很努力成為自己想要看到的改變。
創業,從來都很艱難。慧沁在香港從未做過生意,如今還要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由零開始,想當然會碰壁,差別只在碰得一鼻子灰,還是撞得頭崩額裂。不少台灣人都以為,香港人善於投資股票,一定有錢在手,隨時賣掉一層樓,都有幾千萬台幣。「我的600萬台幣投資,全都是積蓄。」而且是她的全部積蓄。
當初她與房東簽下五年租約,花了一筆錢裝修,一年下來,每個月都在蝕錢。舊店位於市中心旺區,三層樓合共二千多呎,月租36000元台幣,大約港幣9000元。「我相信許多香港人都會像去年的我一樣,覺得好便宜。我在梅窩租個單位也要9000元啦。」在台南租一個地舖,再另租一個單位,本來是需要差不多價錢,後來慧沁才發現,原來可以有更經濟實惠的生活方式。
理論上,她只要每月做到20萬台幣的營業額,即可收支平衡。「要做到5萬元港幣的營業額,看似很容易,原來真是可以做不到。」她堅持使用有機、在地的友善食材,直接與農夫交易,營運綠色餐廳的成本一定是比大規模入貨的連鎖店高。
租金是固定成本,未能節流,也許可以開源。然而,店面位置有限,她又實行預約供餐制,最多人的日子一定是星期五六日,每一日
可以招待的客人數量也是有限。換言之,開源也不可能。慧沁不是一個精於計算的人,但眼見每月都要用積蓄倒貼,她也心知不妙。
開業九個月之後,慧沁預計自己的積蓄將會見底,她不知道自己應否堅持,還是乖乖地打份工維生。她在專頁上發文,向客人解釋自己面臨的難題,又與這一年認識的飲食業行家商量,最後決定長痛不如短痛:放棄舊店,另擇舖位。
好東西 不應該孤獨
慧沁想要提早完結租約,卻遇上房東刁難。當初簽約,慧沁是頂讓上一手的餐廳,付了一筆費用。房東曾口頭上表示,日後頂讓店舖可以有商量,慧沁卻沒有白紙黑字要求房東加入容許頂讓的條件。最後,房東不肯讓她將店舖頂讓出去,除了整間店的裝修血本無歸,她也失去頂讓給下一手的費用。房東還得寸進尺,表示她未能完成租約,不會發還按金。
幸好,慧沁得到另一餐廳的東主詹姆士出手相助,才成功取回按金。「台灣有一個傳統,就是你什麼都不懂的話,你就應該被騙。」詹姆士解釋,他18歲就出來創業,在飲食業已經打滾超過十年。「我不覺得這些事情嚴重,因為我已經麻木了。當初我也是被騙過來,交了許多學費。」
為什麼他願意幫助慧沁?「這些年來,別人幫過我,我也幫過人。」他覺得,蝸篆居是一個特別的存在,能夠使用友善食材,連結土地,透過港式料理推廣台式食材,他認為是有需要延續的價值。「況且,蝸篆居的食物是真的好吃,我是很挑嘴的人。」住在梅窩多年,慧沁早已視梅窩為她的根。她自創的海島風味煲仔飯,就是用上大嶼山的蝦醬,配台灣漁民新鮮捉的海鮮,讓客人用味蕾感受另一種港台文化交流。
台南有一個文化叫「互相」,也就是廣東話的「成行成市」。蝸篆居開張之前,慧沁已經拜訪區內不同餐廳。遇上理念相近,食物美味的餐廳,她會在專頁上介紹為「台南好味道」。那時,已經有朋友問她,你自己開餐廳,為什麼還要介紹別人的餐廳?
「好東西就是要互相介紹。客人不可能每天都只光顧我的餐廳。能夠培養出客人的好品味,他們才會是回頭客。」慧沁就是在其他客人的介紹下,才認識了詹姆士的「神奇製造」壽司吧,雙方不時互相介紹客人。這一次搬舖,詹姆士樂觀地說:「換個角度想,就是換個地區播種。」
台灣生活 是一門功課
坐在新店內訪問,用膳區與廚房之間的玻璃還未裝上,店內的白牆,還未抹上她最喜歡的墨綠色,實木枱面的油漆仍然有待翻新,正門窗花的湖水綠噴漆只是噴得一半。
不過,新店空間大很多,屋前屋後都透光,就像,黎明來到一樣。
由台南的中西區搬到東區,就像由香港的旺角搬到大坑。慧沁在香港住在梅窩,那是一個有山有水還有牛的小島。中西區卻是台南的市中心,而且有大大小小的廟宇,一年有三百日都在燒炮仗。當初慧沁匆忙簽下租約,沒有逗留足夠日子觀察。初來埗到,一度被廟宇盛會吵得外耳炎發作,家中的貓咪也像她一樣久病未癒。
缺少自己鍾愛的大自然,身體因壓力發出各種警號,還要擔心將來收入,慧沁坦言,自己一直沒有真正覺得安定下來。「Being at home,是要覺得能夠安心,現在真的未能做到。」一年下來,到底她可有後悔?「整個過程是我來台灣生活的功課,這份功課我未做好,但是我沒有後悔,我會更努力改善自己。」
不完美,但可接受。一年之後的今日,慧沁又要像一年前移民來台一樣,一切由零開始。不過,這一次,慧沁只是心累,沒了有最初的恐懼。當初要放棄四十多年來的穩定生活和收入,至少今日她知道自己的理念是有人支持。
慧沁能夠在幾個月之內找到新店,也是因為有客人願意以相宜金額出租舊屋。她感恩遇上好客人,大家願意像支持農夫有機耕種一樣,支持她開辦一間連結港台的綠色餐廳。「我用自己的積蓄開墾了一塊地,我相信如果大家認同我繼續開墾,用我的方法貢獻香港和台灣,大家會願意共同營造一個適合蝸篆居生存的空間。」這不就是「黃色經濟圈」的理念嗎?如果「蝸篆居」今日是在香港營運,想必會有許多許多香港人排隊「懲罰」。
8・31那一天,在太子站襲擊還未發生之前,慧沁已經決定要紋身,分別是一句法文「我抗爭,故我們存在」,還有一個半洋紫荊半鯨魚的圖案,分別代表香港和台灣,最後就是一句給自己的說話,Courage, dear heart。「無論我是作為香港人,還是台灣人,都需要戰鬥下去。」
守住初衷,這是她給香港人的話。
蝸篆居 - 梅窩來這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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