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江專訪】藝術家馬玉江個展《母與子》 直面死亡 繪畫生命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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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玉江專訪】藝術家馬玉江個展《母與子》 直面死亡 繪畫生命的輪廓

06.10.2022
譚志榮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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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空間、生死,是當代藝術家馬玉江不斷思考、表達的題材,而當中往往包含反覆而細密的行動。上一次舉辦個人展覽,是四年前的《夜未央》,他有一年時間,都在麥當勞跟麥難民一起過夜,他收集了麥難民換取一夜容身之所的單據,然後密密麻麻地貼滿牆上,薄薄白紙,承受了生命之輕。幾乎密不透風的房間,作品格外深沉。

他的新展選址半山上的香港視覺藝術中心舉行,窗外綠意盎然,予人豁然明朗的感覺。今次《母與子》展覽述說的是他與早逝母親的關係。展覽因疫情而延誤,在這場無法掌握的全球大瘟疫的變幻中,有多少展覽變成線上展出,有多少作品變成像素數字。但馬玉江的大型油畫系列《母與子》,唯有在現場觀看,才能感受時間、空間和生命,如何超越畫框的物理邊界。

《母與子》共展出十七張馬玉江以他一歲時和母親合照為創作起點的油畫,由一年歲畫到他三十三歲,母親維持合照中的二十七歳不變。
馬玉江展出了十七張《母與子》系列油畫,畫中的他年紀橫跨一至三十三歲,母親維持二十七歲不變,停留在她和一歲兒子合照的那一年。

展覽開幕,是他繪畫這系列作品十多年以來,第一次把畫作放在一起觀看。「平常最多拿出三張在客廳裏看,也沒法離得特別遠去看,因為我的畫色彩比較強烈,離開五米、十米,它最好的效果才能出來。」像三十三歲在港島紫羅蘭山上那張,天特別藍、地特別黃、笑容特別燦爛,他特意把畫放在走廊盡頭,從十多米以外觀看,天高地闊,彷彿穿透畫布。

在入口處,有一幀母子合照,上面寫着”When I was very little, my mother died. I draw a painting every year, I grow year by year, and my mother will never change.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去世。我每年畫一張畫,我一年年長大,母親永遠那個樣子。)這張照片是《母與子》的創作起點,這句話是《母與子》的創作概念。那是他倆唯一的合照,照片中的婦人摟着幼子,是一歲的馬玉江和他二十七歲的母親;那天陽光明媚,紅花燦爛,時間在照片中定格下來。這張合照和隨後的畫作,就像他的隨身家當,從求學生活的北京回到山東老家,再到他現在居住的香港,一直如影隨形。

這是馬玉江僅有的母子合照,成了他藝術創作中最重要的母題。
這是馬玉江僅有的母子合照,成了他藝術創作中最重要的母題。

馬玉江其實是在很久之後才知道那張合照。「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媽媽去世了,但是我沒有見過我媽媽的樣子,因為我媽媽去世得太早,我才三歲,不記得她的樣子了。」母親早逝,於馬玉江而言,母親就只能是字面上的意思,是生育他的人,他無法有再多感受和感情。本應最親近的人,隔着最遙遠的距離,在他的記憶裏,只有一些與母親相關的情節碎片,如他第一次坐火車,是陪她去市裏的醫院看病,又如他骨折,她拿紅薯給他推着爬;即使聽長輩憶起母親的,可惜對他來說,就像從書上看到的知識,「那只是知道,而不是感到。」

直到十一歲那年,父親抽屜的鎖頭壞了,他在裏面找到那張母子合照,他驚嘆:「原來她長這個樣子!」那種震撼,那種衝擊,強烈得他無法形容,腦海僅存的模糊輪廓終於有了具體的形象。

非如此畫不可

他後來考上北京中央美術學院,主修公共藝術,他嘗試用最簡單的方式解釋:「所謂公共藝術就是要跟別人、跟社會接觸。」他憶述,當時的學習表現不錯,但卻總感到創作跟自己無關,「作品不是從內心裏生長出來,說的不是從感受出發,就像完成一件工作一樣,所以我就有點排斥。」那股反作用力,驅使他的創作回歸內心,「自然而然,就開始畫我跟我媽媽。」他想到便畫,畫下當下的自己,取代了那張母子合照中一歲的自己,母親的容貌、衣著維持不變。

二十一歲,他畫了《母與子〕系列第一幅畫,上面寫了母親喚他小名「盼盼」。
二十一歲,他畫了《母與子〕系列第一幅畫,上面寫了母親喚他的小名「盼盼」。

接着一年,他畫了第二張《母與子》,他補畫了兩歲的自己,場景回到了他自幼居住的房間,母親坐在他的床上,他半坐在母親的大腿上。

回想起來,那時年少,他對藝術的最直接的理解就是繪畫,跟自身最貼近的題材就是母親,畫時間的變與不變,畫當下也畫過去,畫着畫着,他決定餘生要繼續畫下去。

以他一歲時與母親的合照為創作起點,他長大成人後,不斷回到過去,用畫筆補回他和母的相處時光。右圖中的他兩歲,地點是他的房間。
以他一歲時與母親的合照為創作起點,他長大成人後,不斷回到過去,用畫筆補回他和母親的相處時光。右圖中的他兩歲,地點是他的房間。
左圖:馬玉江一歲,母親帶他去縣城醫院動了個小手術,及後,在附近公園拍了張難得的合相。//右圖:馬玉江七歲,畫中母親的手改為搭在他肩上,是他模仿着一張全家福中祖父的手畫的。
左圖:馬玉江一歲,母親帶他去縣城醫院動了個小手術,及後,在附近公園拍了張難得的合照。//右圖:馬玉江七歲,畫中母親的手改為搭在他肩上,是他模仿着一張全家福中祖父的手畫的。

在這系列作品中,「空間、時間、形體、色彩,還有就是每一張畫中我的變化,是我最想表達的。」畫布上的馬玉江,一年比一年高。三歲的他是站着的,背景是母親墳墓的山坡。九歲那年,父親帶他去曲阜旅遊,他開心得咧嘴燦笑;十三歲是他最愛美的年紀,頭髮、白襯衣理得一絲不苟,天冷,他只穿了一條單褲。十六歲,他脫了眼鏡幹農活,是迷惘近視眼。二十五歲,剛到香港,他站得規規矩矩,入境處大樓畫得工工整整。三十歲,背景是紐約,站姿顯得生硬,人生路不熟,唯一熟悉是他背後的大樹,他每日都在同棵樹下等車。三十三歲,是最新的一張,他去了港島紫羅蘭山行山,藍天之下身心舒暢。無論何時何地,母親都坐在他身旁,一如當年輕摟着那個站不穩的幼兒一樣。

「我想像得到,以後我老了,我頭髮會愈來愈白,皮膚愈來愈皺,我的動作從站着變坐着,再變躺在病床上。現實中我活一年,畫也活一年,畫我跟媽媽的對比也會再多一年。」作品還是會隨着時間不斷地生長,變的是他,不變的是母親,「變與不變,才有對比。」

他後來拍照時會刻意留意光線的角度,盡量貼近原有母子合照中的光影變化。
他後來拍照時會刻意留意光線的角度,盡量貼近原有母子合照中的光影變化。

想念的形狀

作品名為《母與子》,最直白不過。「我連我媽名字都不知道。」他是早幾年才知道母親的名字。在他老家,女人的名字不重要,重要是她的身份和相應的關係。「她是你媽媽,就是媽媽,是你奶奶就是你奶奶,她只是一個關係。」

他來不及體會母子之情,與之相對的是,外婆對女兒早逝之痛。他記得清楚,從小到大,外婆每次看到他,都會不住大哭,而他只能看着悲慟的外婆,無法感同身受。「祖母說:『從小就沒媽的小孩,不知道什麼叫想念一個人。』我好像確實這樣。我畫我媽媽有什麼感情嗎?我覺得沒什麼。」

「作品裏面想到的只是一個色彩關係,比如說她皮膚是紅色,她衣服是藍色,她鞋子是黃色;她的形體,肩膀的轉折、膝蓋的轉折、額頭的轉折。」他坦白地說,「也只能這樣子,沒辦法特別感性。」

「只是在畫的過程中,我對她的形象愈來愈清晰,愈來愈具體。」母子連繫,建立在顏料和筆觸之上。他試過用Photoshop合成新舊照片,可是效果未如理想中的真實,「人手繪畫畢竟跟photoshop不一樣,也許畫得跟照片不夠像,但對我來講是更真實的。只看照片,你會知道這是眼睛,這是鼻子,這是嘴,她是大眼睛、短髮、高額頭;到你真正去畫的時候,你會知道她的額頭不只是高額,還有不同的光線、轉折,清晰的東西就會慢慢浮現。」

所謂清晰,所謂真實,所謂具體,不是指人物形象的像真程度,而是他親手逐筆繪畫的過程,「是創作行動上的真實,而不是作品形象上的寫實。」有時,他會根據個人主觀想像,會微調一下母親的面容,例如嘗試描繪她不皺眉時更為舒展的神情,又或是笑得更開的面容,像那張隨他去曲阜旅遊的她,「我開心,我也自然地就把媽媽的表情也畫得開心。」每幅油畫大概要畫兩個月,後來又常常改了又改,有一些無以名狀,甚至無從察覺的情緒、感受,隨着一筆又一筆,一年又一年,累積、遞增、滋長,藕斷絲連。

對於母親的印象,是透過親手繪畫長年累月地建立起來;無法言明的,盡在濃墨重彩中。
對於母親的印象,是透過親手繪畫長年累月地建立起來;無法言明的,盡在濃墨重彩中。

因為死亡 才有活着的意義

「我計劃畫到我去世為止,從生理上講,我的生命結束了,但從畫面來講,兩個人都不在了,作品就完整了。」作品的起點,是他們兩個在一起(合照),終點是他們都不在人世,但到那時,他們又在一起了,雖然人肉眼不可見的。

馬玉江說,因為從小就面對身邊的人離世,使他把生死看得透徹。在他看來,死亡之於生命,就像杯子賦予水的形狀,死亡給生命框了界限,也給了生命輪廓、形象和形式。

「這系列作品從我個人的經歷出發,其實也是具備普遍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親人,都要面對死亡,尤其在疫情這個時代,更能引發大家去思考。」生離死別,人之常情,惟在大時代的變動下,生命的無常使無力感更加強烈。「疫情之下大家就開始關心自己的生命,有些人在疫情中去世了,更令我們思考活着的意義。」

他習慣每年年尾畫一幅新畫,最新一幅作品,是去年三十三歲畫的,他倆在港島紫羅蘭山上,畫風明亮奔放,如他當日的心情一樣。他已活過了母親去世的年歲。
他習慣每年年尾畫一幅新畫,最新一幅作品,是去年三十三歲畫的,他倆在港島紫羅蘭山上,畫風明亮奔放,如他當日的心情一樣。他已活過了母親去世的年歲。

INFO
《母與子》展覽
日期:即日至十月十日(星期二休息)
地點:香港視覺藝術中心(香港中區半山堅尼地道7A)

 

Artist Profile

馬玉江

當代藝術家,一九八八年生於山東章丘,畢業於北京中央美術學院,現居香港。曾舉辦個人展覽《蒼茫》、《夜未央》,《母與子》為他持續一生的創作。

譚志榮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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