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再談談《「少爺」的時代》五卷本漫畫。早前已經在本欄談過這套漫畫,但最近台灣衛城重新出版了新譯本,有興趣的讀者終於可以看到正版,不用看網上質素不佳的盜版影印本了。鑑於有讀者可能未看過我先前的文章,我不嫌重複再在下面作一些簡介。
有的漫畫可能草看劇情發展已經足夠,但《「少爺」的時代》絕對是必須拿在手中,視作繪畫藝術品去細加鑑賞的作品。這套日本漫畫界巨著共五冊,順序分別是《「少爺」的時代》、《秋之舞姬》、《蒼空之下》、《明治流星雨》和《悶悶不樂的漱石》。看題目便知道,整個構思以明治時期小說家夏目漱石為骨幹,從他寫作《少爺》這部日後膾炙人口的小說開始,引入整個明治時期的文壇,以至於日本現代化初期的社會和政治狀況,可以說是一部極具野心的作品。
創作者包括腳本作家關川夏央和漫畫家谷口治郎。關川夏央為了創作這部作品,對明治時期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資料搜集。故事、人物設計、對白和旁白,都是他的手筆,當中可見出他的文學見解和歷史觀。谷口治郎則以超卓的畫功,把關川的構思加以實現,無論是人物的形象刻畫、明治時期的社會風貌,以至於內心世界的呈現方式,都有獨到的心思和精準的把握。兩人從一九八六年開始創作這個系列,到一九九七年五卷本完成,歷時共十二載,魄力之宏大和態度之嚴謹令人驚嘆。
五冊的主角分別是夏目漱石、森鷗外、石川啄木、幸德秋水,最後又回到夏目漱石。森鷗外是與漱石齊名的小說家,現代日本語書寫的開創者之一。與漱石曾留學英國相似,森鷗外曾於德國留學,並且愛上了一名德國女子。這段經歷他後來寫在小說《舞姬》中,也是漫畫第二冊的主要內容。鷗外出身望族,又身為軍官,這段異國戀情自然不容於當時的日本社會。石川啄木是短命詩人,卒年僅二十六,終身貧窮,當上報社小編輯,靠借貸度日。與鷗外的優越背景不同,石川代表着生計不保但對文學充滿理想的明治文人。幸德秋水是社會運動家,無政府主義者,在明治四十三年的「大逆事件」中,被誣以謀害天皇的罪名處死。這一集最富政治意味,探討的是近代日本扼殺自由思想,逐步走向日後的軍國主義的根源。最後一集以夏目漱石的修善寺大患為重心,寫他因嚴重胃潰瘍吐血昏迷的一段瀕死經驗,在虛幻的空間裏總結明治時代的種種夢想和困頓。隨着故事的發展,一連串日本近代文學響噹噹的名字也陸續登場──二葉亭四迷、小泉八雲、樋口一葉、島崎藤村、國木田獨步、德富蘆花、柳田國男、田山花袋等等──真可謂一幅明治文壇的羣像畫,一場明治文化的盛宴。
日本歷史和文化上的明治時期,大概等於中國的晚清和民國初年,即處於西方思想、制度和科技的傳入,與傳統發生激烈碰撞的時期。換個角度說,也就是社會現代化的少年期吧。在香港歷史裏,也有類似的時期嗎?之前在本欄談過一九二零年代香港文學草創期的作家侶倫。他當時和其他志同道合的文友,都是二十歲上下的青年,在沒有任何現代中文教育的背景下,自行學習和摸索如何以白話文書寫文學。這跟明治時期的作家,在還未有現代日語書寫規範的情況下,實驗文學表述的可能性一樣。當時日本有所謂「文言一致」的爭議,就是關於廢除漢字,全用日語假名標音的問題。這跟中國白話文運動提倡廢除文言、「我手寫我口」雖然不盡相同,但也有相似之處。跟「我手寫我口」的原理相反,當時在香港並沒有書寫廣東話的主張,文藝青年都是跟從中國內地的白話文運動,努力學習新的「國語」書寫。縱使背景存在差異,但就一羣年輕文人試圖通過新語言的建構和新文學的創作,來探索社會現代化這一點,香港早期文壇也有過如同明治時代那樣的朝氣、勇毅和魄力,分別只是規模較狹小、成果較單薄和影響較輕微而已。如果有人來創作一部香港文學草創期的小說或漫畫,描繪年輕時代的侶倫、謝晨光、張吻冰、黃天石、鷗外鷗等的奮鬥和挫折,兼且重現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香港生活文化的風貌,那不是非常好玩也很有意思的事情嗎?
話說回來,這次台灣衛城出版的《「少爺」的時代》五卷本,根據的是日本双葉社二零一四年的新裝版,封面以彩圖印刷,非常漂亮。我之前讀過的是二零零零年台灣尖端的舊譯本。去年在東京神田古書街買到双葉社原版單行本第十八刷,封面較為簡潔樸素。我把這次的新譯本和舊譯本略作比較對讀,發現新版比舊版優勝許多。除對白譯文非常通順明白,一些舊譯搞錯的外國作家譯名,例如法國詩人魏倫和小說家福樓拜,新譯者都一一糾正了。另外新譯本又提供了適度的注釋,大大有助於讀者理解書中出現的眾多人物和歷史事件背景。至於畫質方面,新譯本也控制得很好。大家千萬別以為漫畫只是通俗消閒讀物,對印刷不必那麼講究。像《「少爺」的時代》這樣藝術水準高超的漫畫,對呈現畫家原稿的要求再高也不嫌過分。可以說,這部漫畫除了在取材上非同凡響,在藝術上也是讓人目不暇給的上品。它完全再現出明治人的風格和神韻,令我們感受到時代命脈的搏動,讀着的時候熱血沸騰,掩卷之後則深深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