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車廂,坐在靠窗的座位之後,我會習慣性地掏出手提電話,打開音樂庫,尋找歌單,作為一小時車程的背景音樂。可是,已經有許多次,點開了名為「圖書館」的音樂資料夾,滑過了許多歌手、唱片和歌曲的名字,並沒有一個名字不會勾起黯淡感,於是,我會放下手機,讓窗外的風景在眼前不斷無聲地經過。
自從生活裏許多重要的人和事物突然快速而毫無先兆地紛紛剝落之後,我可以清晰地感到,心裏的某一片區域,像經歷過「鬼剃頭」的頭皮,被頭髮和毛囊徹底地遺棄之後,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那樣光滑,近乎虛空。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對於「圖書館」所存有的曲子,我逐一感到煩厭,像深夜的大廈,藏着燈光的窗子,一個接着一個熄滅。
我始終無法清晰地指出音樂是什麼。它似乎就是一種介乎左腦和右腦之間的語言,無意識會把聽歌時所經歷的生活、情緒、關係和身心狀況,都刺繡在一個音調和另一個音調之間。經過了時間發酵,那些曲子再也無法純粹,它們所盛載的那麼多,終至令人無法承受。
現在,我再也無法讓耳朵觸碰Norah Jones的聲音。我忘了在多少年前,當我仍然住在那所穩固又舒適的房子,黃昏時,總是飢腸轆轆地在廚房做晚餐,等待他結束加班。那時候,在客廳播放的是《Feels like home》,那是我們不約而同地喜歡爵士樂之後一起買的專輯。可是我從來沒有告訴他,跟Don’t know why相比,Sunrise染上了Norah成名後的疲態。前者適合孤獨的下雨午後,清新而明淨,而後者則像意興闌珊的周日下午。我知道,他必定不以為然。那就是,一個人的歌和兩個人的歌的分別。
我甚至再也無法想念顧爾德彈奏的巴哈,就像耳蝸的深處有至少一根神經迴路通向掌管記憶的大腦。多年前,另一個人把許多音樂,放在一個黑色箱子內送給我,我一直以為那是一份動聽的禮物,直至我鼓起勇氣打開箱子之後才發現,那裏只有過期的謊言蛆蟲和鮮活的軟弱蟑螂罷了。我只能把箱子再次密封起來。
直至上周,我在戲院內看《冷戰戀曲》,最後一幕之後,響起了巴哈的Goldberg variations 1954,我無法動彈,屏住氣息。在心裏深處,我確實喜歡這曲子,甚至渴望,它並非摻雜在黑色箱子內亂七八糟的東西,而是通過另一種方式進入我的人生。可是,音樂只能把從不曾發生的渲染得栩栩如生(因此電影適宜配樂),而沒有相反的功能,無法把結結實實,證據確鑿的過去刪除後歸零。
手機音樂庫內的曲子,差不多已全數被厭惡的細菌感染。透過車窗外不斷後退的風光,我看到自己的洞穴,同時忍不住朝着已塞滿碎石和雜物的洞內喊叫:「已經沒有空間容納新的事物,何不扔掉這些無用又令人痛苦的東西?」
坐在洞內的另一個我說:「要是連這些廢物也失去了,這裏就什麼也沒有。」
於是,我再也無法思考,或感受。
漫長的車程,大概只適合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