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居於耳朵之內,一隻濕黏黏的,早已和殼分離,注定一輩子踽踽獨行的蝸牛──這是,我把自己盡量伸展,讓你在上面走過時,你讓我明白的事,而且並不是以說話,而是以影子告訴我。實在,我仍然記得太多你說過的話,也有更多,是你透過語言以外的途徑所說出的。你必定更熟悉,居住在每個人的耳蝸內,都有一頭容易受傷,或早已傷痕纍纍的動物。內耳是個低窪地,不容易有風經過,吹散聲音的雜質,在許多狀況之下,甚至讓說話的渣滓,孵化出不知名的生物,沿着內耳的管骨和神經,在腦袋不斷蔓延。因此,你曾經不止一次,提醒我,把電話筒放下後,就要忘掉我們之間所有的對話,以免反芻之後,所有的話都成了尖石。當然我無法這樣做,因為耳朵的下陷處,天生就具備了,留住聲音,轉化成意義,讓腦袋消化的功能。
一切終於都過去了以後,我再次踏進我們一起遊歷過的廢墟。那時候,我們並不知道將要到達的是個怎樣的地方,只是,陽光燦亮,使冬日的風也帶着暖意,樹葉碰撞、無人的鞦韆孤獨搖晃、倉庫大樓投下了溫柔的影子、義工宿舍的窗子框住了一種旅居生活,我們在那裏走了很遠的路,而我只想和你的旅程盡快完結,或許是因為,你不斷吐出的話,在我的耳蝸內造成水淹,也有可能,你的影子藏着太多重量,壓向我。
重遊廢墟,是多年後的陰雨下午,灰色籠罩着斑駁的大廈外牆,一半的範圍被圈起了正在重建,但老樹的氣根仍然垂到地面,地上的落葉太厚,踏上去還是會發出沙沙的聲音。這一次我只覺得路程太短,或許是因為,同行的人的說話,經過了耳膜,沒有在耳蝸停留過久,就進入了內心。他說:「這裏不適合一個人來,甚至不適合,關係並不穩固的兩個人來。三個人來最好。」為什麼?我問。
因為這裏有一種氣氛,一不小心,兩個人就會吵起來。他說。或許他說出了關鍵。兩個人的關係,不免被他們曾經踏足和停留的地方形塑,就像,一個人的記憶,塑造了他對生命的觀感。到了現在,我才切實也掌握了,叙事中的第二人稱角度,描述你。在文字中重現的「你」,不再是原本的你,而是包含眾生的「你」,與我無關的「你」。經過時間的徹底攪碎,一個人才能比較接近本來的面貌。
後來我才明白,如何更恰切地運用第二人稱,那就是,讓一個人深入自己,深入得令自己差一點以為,那個人的某個部分已成為了自己,然後,讓痛苦的感覺導向分離,把那個部分從自己的身體切割出去,親密終於成了絕對的生疏。曾經的愛人,曾經的敵人,曾經的陌生人。時間的慈悲正是它的殘忍,它以燃燒一切的方法洗滌一切。到了最後,萬物也成空,只是那種空,終於有了一點不易被辨識出來的灰度。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