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禮品店買迪加的《十四歲的舞者》時，櫥窗內有另一件同樣大小、格調相近的雕像，是克林姆（Gustav Klimt）的名作《吻》。那是一件很受歡迎的雕像，一對戀人擁抱着親吻，據說是畫家自己的寫照。作為情人節的禮物，真是太適合了。仿製品不但有畫、有雕塑，材料也有陶瓷、和塑膠。這件作品，放在家中不佔空間，價格也不算貴，那麼，買不買呢？
我沒有買。為什麼不買？想買一件物品，總得喜歡才是，而克林姆的作品我不太喜歡。維根斯坦的姊姊結婚時，富有的維根斯坦老先生曾請克林姆為女兒繪畫，畫家畫了，她穿著白色的婚紗。新娘子並不喜歡這畫，把它束諸高閣。克林姆是維也納人，除了繪畫風景，他畫了許多肖像，絕大多數是女子，也大多數是受贊助人的聘約，裸露的，當時很受非議；穿衣的，可都是當時美麗的時裝。他的肖像畫都是畫上整個人，從頭畫到腳，但畫中的人呢，在衣服裏往往只露出一個頭、兩隻手。衣服都是獨一無二的時尚，非常華麗、浮誇，閃閃生光，佔了畫的百分之九十以上。衣服不但是精心設計的晚禮服，宴會裝扮，園遊會那種飄逸、輕盈的狀態之外，還凸顯了衣料本身獨特的質地，或紗紡或縐褶、或透視的感覺，以及布料上的異彩、圖案和紋樣。
這樣奇異的畫面當然和生活有關了。十九世紀末維也納的上流社會圈子是怎樣的？那是女性主義風起雲湧的時代，在富裕之家，有才華的女性當然不會願意安安靜靜地當賢妻良母，而喜歡在家中的沙龍招呼朋友，展示才藝，沙龍中可以結識當時的藝術家，像里爾克、穆齊爾（Robert Musil），畫家柯柯希加（Kokoschka）、克林姆，建築師路斯，音樂家荀貝格（Arnold Schönberg）等等。她們組織了維也納婦女俱樂部，會員中才女多得很，包括時裝設計師、布藝設計師，珠寶製作專家等等。她們彼此交流，也互相合作。正是這樣，克林姆結識了一羣女藝術家，其中不乏成為他終身的友伴，一起設計衣料、時裝和珠寶首飾。每次有新衣製成，穿上身，克林姆都樂於為她們造像。事實上，畫家自己也喜歡東方的衣裳，他常常穿長袍，由頸項開始，寬闊的布衣垂直散開，直垂到腳面，而他的女友之一，還會穿一襲他收藏的中國清朝的龍袍。
影響克林姆最深的除了東方和古埃及的壁畫，是公元六世紀時的馬賽克鑲嵌作品，尤其是在意大利拉文納（Ravenna）的聖維塔教堂（Basilica di San Vitale）中最著名的鑲嵌壁畫《迪奧杜拉皇后和她的隨從》。畫意寫皇后向教會獻上金杯，內藏黃金、乳香沒藥，當然是向基督奉獻的。此壁畫是中世紀的名作，因為全畫由彩石鑲嵌，眾色閃爍，一片光彩，尤其畫中的隨從，個個衣飾斑斕，美不可言。每一件衣服都是由項頸披上，直垂地面，滿身都是精緻的圖案和紋樣。雖由石頭嵌成，卻砌出輕盈的質感，薄紗一般漂浮，層層疊疊，衣衫之外又披上斗篷或披肩，各人都珠寶滿綴，華麗非凡。這種風采，克林姆都挪來繪在他的畫面上了。
所不同的，是衣料上的圖案。古壁畫上的圖形都是微細的花卉，落英繽紛似的，畫家另有他心目中的寵物：他偏愛古埃及的幾何形圖案，尤其是埃及繪畫中的眼睛。於是，在這位畫者的作品中，我們就目睹了許多許多埃及的眼睛，從幾何圖形中向外張望，而且是一片金光燦燦的場景。除了前場，畫者也不忘各種珠寶飾物的陪襯，總是令人看到目眩為止。
克林姆是畫家，不是雕塑家，他的畫充滿鑲嵌的趣味，但鑲嵌是三維的，也就是立體的，由割切面反射動態的光芒，達成變幻的色彩，而他的畫面是二維的，平面的，所有的光彩已經固定，雖然輝煌，並無動感。其實，由畫變成雕像的《吻》還是不錯的，因為它又從平面的畫變身為立體的雕像，光線折射在作品上又回復了變換的動態。
我為什麼不太喜歡克林姆的畫？打一個比喻吧。如果我想到紫禁城去看宏偉的布局、大屋頂，導遊只帶我看樑柱上的彩畫，那我就會很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