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時代雜誌》列舉了今年全球五大值得關注的選舉,即將在當地時間7月1日舉行的墨西哥大選是其中之一,屆時全國共三千四百多個聯邦議員、州市長,以至總統,均會透過普選選出,影響拉美局勢。
一切如箭在弦。
這是自墨西哥革命後,當地政府首度允許海外國民離境登記及投票,因此,合資格選民數目達到破歷紀錄的八千萬人。同時,這次選舉因為牽渉龐大資金預算和自去年開始百宗政敵暗殺而被稱為「最大規模」和「最血腥」的超級選舉。
根據彭博民調顯示(截至本月9日),代表國家復興運動黨(MORENA)參選的羅培茲(Andrés Manuel López Obrador,又稱AMLO),現正以50.8%的過半比率遙遙領先,同時大幅拋離其餘三個候選人,當中包括兩大政黨代表,國家行動黨(PAN)的阿納亞(Ricardo Anaya,24.8%)和執政革命制度黨(PRI)聯盟的梅亞德(José Antonio Meade,21.6%)。
羅培茲於2000–2005年間出任墨西哥城(Mexico City)市長,被評為民粹政客(Populist),曾先後在2006年及2012年兩次代表執政黨分支──民主革命黨(PRD)參選總統,但兩次都告落敗。2014年,羅培茲自組黨派MORENA另起爐灶,自此活躍於基層;去年,他決定捲土重來,三度參選總統,除了順勢撰寫《¡Oye, Trump!: Saying Yes to a New Start for Mexico, Saying No to a Wall》一書,從輿論上着手之外,亦高舉打貪、推翻石油私有化、減稅優惠、大開國庫福利保障,以及抗衡美國等與現政府相悖的政策,刻意討好基層和主要僑居美國的海外選民,成功取得民意支持。
究竟是真雞蛋,還是假高牆?
“¡Oye, Trump!”,就像五十步笑百步。
在5月將盡的時候來到墨西哥,以旅者的身份走進了人羣,試圖透過平民視點,記錄墨西哥大選前夕的小城觀察,期望在民粹主義氾濫的今日,帶來一些啟示。沿途沒有設定任何受訪對象,人來人往,卻遇上了一個來自中產的年輕布藝師、一個撐艇的人和一個從中國回流墨國的退休人士,他們的想法,叫人從所謂的民粹主義中,仍看得見民間。
布藝人:號召反貪的騙子
三十二歲的Anabel是當地一個布藝設計師,出身中產,家住在離墨城中心不遠的La Condesa市區,在學時於西班牙生活了五年,碩士一畢業,便決定搬回到墨西哥,以開辦戶外布藝班及創作為生。
其時2010年,是墨國自奉行共和憲制以後,右翼國家行動黨(PAN)為首的組織第二次推翻專政超過七十年的革命制度黨(PRI),執政後的總統為保守派的卡爾德龍(Felipe Calderón)。
羅培茲正在「利用人性的貪念」
卡爾德龍是「經濟強人」,在他上位之初,正值墨西哥的經濟小陽春,儘管金融海嘯發生不久,對他的經濟作為卻未有太大影響。對外,他是G20峰會主席,既積極開拓針對美國以外的出口業,同時又與奧巴馬政府達成了共識,持續推行北美自由貿易政策;2012年,他在世界經濟論壇上獲頒授成為「全球代表領袖」,不但開創了歷史先河,更提高了墨西哥在國際社會上的地位。
然而,針無兩頭利,經濟及外交上的功績,並不足以阻截國內因販毒集團互相廝殺而出現的犯罪暴力。持續多年的墨西哥毒梟戰爭(Mexican Drug War),至今依然是卡爾德龍以甚整個國家行動黨的一大污點,而這一污點,目前正好被再度參選總統的民粹領袖羅培茲利用,進一步打擊競選對手。
跟Anabel提起羅培茲,她的反應好大,說他是騙子,只懂開空頭支票,「他為了當選,把話說得好漂亮,尤其是面對人口佔多的基層,更是一面倒承諾;試問誰會相信『不用工作來賺錢』這等歪理?偏偏基層相信,相信不事生產的可能,儘管在墨西哥生活花費並不大,但我們的生活保障還未完善到那種地步;他明顯是在玩心理遊戲,在利用人性的貪念。若果事情真如他說的這樣,涉及那麼多的錢,錢都從哪裏來呢?大家心知肚明。
民粹主義的出現,就是當權者漠視國家實際條件而單方面滿足民生之故;而Anabel指的,大概就是羅培茲政綱中,含糊的扶貧退保以及反石油私有政策。根據Global Insight於2016年的資料所示,墨西哥政府近五年的結構性財政赤字持續惡化,外匯來源只能靠PEMEX自負盈虧的國營原油出口,缺乏內需,實質改革的條件其實非常有限。
歷史不斷輪迴 末世英雄自導自演
歷史在不斷重演,一切彷彿又回到1910–20年的革命時期,墨西哥當時正從軍閥獨裁中掙脫,為往後社會迎來一種以勞動階級為首、工會與政黨曖昧不分的關係。1934年,墨西哥的第四十四屆總統卡德納斯(Lázaro Cárdenas)便利用激進的土地分配政策來吸引基層農民,同時又成立了不少結構歪曲的「國營」工會,以另一種制度來與工人協商,私相授受,是為執政黨PRI的前身。
羅培茲刻下的選舉工程,正是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中孕育出來。
儘管他利用自己出身基層的背景,擺出一副清廉反貪的姿態,有僑居美國的墨西哥選民甚至因此而深信他是「唯一不會貪污的墨國政客」,可是對像Anabel這樣的中產階級來說,似乎都是個笑話。
「墨西哥政權貪污腐敗無可否認是事實,根深柢固,改不來的,但我着眼的是程度問題;姑勿論羅培茲清廉與否,這對墨西哥人來說其實一點都不重要,最令人不齒的,是他將墨西哥妖魔化,不斷向人灌輸一種『這裏很差很差』、『執政政府如何像黑手黨一樣蠶食我們』的錯誤觀念,令人相信我們無路可退,有些人不清楚當下墨西哥的情況,便認同他提出的『需要改變、需要復興、需要從零開始』,這根本就是捏造。」Anabel愈說愈激動:「我不清楚他過去十二年做了什麼,但一個沒有任何公職、工作在身的人,我實在是搞不清他的錢從何而來……」
或者應該說,羅培茲在斷章取義,誇大國際社會最關心的選舉議題,毒品、暴力、貪污,或是仍然搖擺不定的北美貿易關係,「報憂不報喜」。正如「沒有新聞就是好新聞」的道理一樣,沒有新聞即沒有輿論,無法自我宣傳,如同放棄本身話語權,都是時下寫照。
「許多人(僑民)早在墨西哥最黑暗的時期便離開了,他們根本不知道墨西哥在這十幾年間的變化,於是乎心底裏默認了羅培茲的說法,而這個人的出現,對於他們來說就像是末世英雄,為終有一日能重返墨西哥帶來一線希望,多麼的可笑。」Anabel無奈地說。
自特朗普上台後,美國便向墨西哥採取一系列強硬的邊防保護政策,建起移民牆,杜絕非法移民,雙方關係又因為毒品走私等問題而變得緊張,此等政策除了威脅境內數目高達一千多萬的墨裔僑民(約佔全球墨西哥人口十分之一)外,亦一度損害《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的多邊談判協定。《The New Yorker》月前就曾引述一僑美移民的隱憂:
“People are scared and upset by Trump,…He has woken up the Mexicans. He’s making clear to us that the Americans don’t like us. And if Mexico weren’t so bad—so corrupt, so unstable—we could go back. Which is why we need to have more say over who’s in charge there.”
跟Anabel分享以上報道,她嘆了口氣,有感而發:「一個連英文都不會說的人,他本來就不打算跟任何國家打關係,更何況是美國?正如我先前所講,他只是將話說得漂亮,用語言藝術將自己包裝成人民英雄。」她又說:「有時資訊太發達,反倒令人更加封閉,不願再發掘真相,逆來順受……你看,其實我們正生活在一個不錯的城市裏面。」她邊說邊示意筆者環視四周。
她可能是大選前夕最清醒的人,可是,誰睡誰醒,又由誰說了算?
墨西哥 活在當下
跟Anabel是在Chapultepec Park裏認識的,這個坐擁686公頃的公園,大小相當於兩個紐約Central Park,建於西班牙殖民統治前的pre-Hispanic時期,位處La Condesa區內的中心地帶,是拉美地區數一數二的歷史場地。公園北面是新發展綠化區域Polanco,聚集了不少當代建築與藝術博物館,東面是毗鄰La Condesa的Roma地區,那邊的餐廳小店都走中高檔路線,雅緻非常。墨西哥地大,處處展現多元文化,墨西哥城更是藝術集散地,不少年輕藝術家在此落戶。儘管這不過是一個國家的部分,不過是一個外人,或是一般星斗市民的片面觀察,卻也是大部分人的生活所在。
「因為生活成本低,大家不用高薪厚職也能在這裏負擔生活基本,是故不少人都專程從歐美移居過來,或讀書生活,又或退休,像我這樣的自由工作者更是大有人在……移民壓力?我想本來就不是單方面的問題。」然後,Anabel停了又說,「坦白說,羅培茲領先選舉令我非常氣憤,也很恐懼,因為那是民粹主義作祟,即便是其餘的幾個候選人,也不見得很有見地,Meade大抵是相對較好的選擇,因為我至少可以肯定,一個曾經出任外交部長的人,不會是『外交恐龍』*(註1),不會將墨西哥逼上絕路。」
撐船人:我不相信搞政治的
正如在偏遠的中國大陸,無人會問,或者質疑,大力打貪的事實上有無貪污,他們或許是敢怒不敢言,但更多的是被思想清空的人,只會看到外在的光環,卻不懂深究葫蘆裏面的敗壞。河上遇到今年三十八歲的Christian,聊聊天,讓人想起世界上存在一種有形和無形的距離。
城市與花船的距離
他從八歲開始,便一直在霍奇米爾科(Xochimilco)撐花船(Trajinera)養家,一撐三十年。Xochimilco是位於墨西哥城以南28公里的城市,名字出自古印第安語,解作種花之地。早在十六世紀,印第安阿茲特克人(Aztec)選擇在此棲息,建島掘河,成為墨西哥古文明之一;在1987年還未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之前,Xochimilco便已是當地人游河度假的勝地,至今未變。Christian是原居民,在這裏出生、成長,一生未離開過墨西哥,亦從未想過離開,即便是墨西哥城,也只去過幾次。「沒必要到城裏去啊,你是從城裏來的,應該知道原因。」他這樣說,想必是指這裏的純樸氣息。
是在星期五的傍晚坐上Christian的花船游河,四周人不算多,卻偶爾傳來音樂和笑聲,有時又會有吱吱鳥鳴伴奏;船家會在河上賣吃的,也會賣花、賣酒,悠然自得。去程時跟Christian沒有太多交談,然而當帶病撐篙的他咳嗽得愈來愈厲害,對話就隨着一聲問候開始。
「雨季的墨西哥忽冷忽熱,太陽光夠猛,下雨下得兇,叫人容易生病,不會習慣的,但沒有辦法,我又沒有打算放棄撐船。」登船前才剛下過一場雨。會一直撐船嗎?雖然只是隨口問問,他卻一臉好奇的答會,然後反問:「為什麼不撐?」說時沒有太多修飾。城市人就是有一種病,總喜歡將自己的想法加諸別人,怎料他過幾秒又說:「我成世人只知道撐船,不撐的話也沒什麼可以做,況且這裏很好,周末一到,很多人就在船上待上一兩個晚上唱歌跳舞,平日也是舒舒服服,沒有太多煩惱。」說畢,他就向我身後指指,越過擠擁的河口,眼前是一片開揚。
堅持與放棄 都是見機行事
甘於避世的人,對選舉會有興趣嗎?會投票嗎?「哦,你都知道呢!」也許是未決定好,也許是不想透露太多,Christian起初只不停地說會投、會投,後來我索性直接了當地問有關羅培茲的事。這下子,他更是好奇,說:「你真的知道很多呢!羅培茲嘛?總是理直氣壯地說要反貪,前無古人。」說時語帶懷疑,又略帶希望,「很多年前他就這樣說了,但終究沒被選上,但最近他都好落力。」
今年是羅培茲第三次參選總統,首次競選的主要對手為PAN的卡爾德龍(2006年),另一次則是PRI執政黨的裴尼亞(Enrique Peña Nieto,2012年),兩次均因為經濟及就業議題而落敗。
「之前確實沒有人像他一樣,將反貪反腐都擺在頭上,開始時是有不少人支持的,但後來卻一個一個的走,人人都倒戈相向。」是什麼原因呢?他冷冷一笑,「還不是因為個人利益。其實也不只有墨西哥吧,整個世界的堅持同放棄,從來都是講條件的,尤其是政治人物,你從中國(香港)來,不是會更清楚嗎?我是打從心底欣賞他(羅培茲)的,因為至少他夠膽講,換着別人,誰敢啊?」那麼,你相信他嗎?「我不相信搞政治的。」隨後,遊河結束,Christian揮揮手便咳着走了。這樣萍水相逢。
歸國遊子:誰當選其實都一樣
因為少年時看過的一幀長城照片,來自墨西哥中部城市的Raul Villagez,在198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時便決定離鄉別井,隨後越洋到北京工作,也到過香港,輾轉十年,只為親見那道牆的偉大。「後來回家,結了婚,生了小孩,兒子現在的年紀,應該也跟你差不多了。」歲月如梭。
Raul今年六十有八,幾年前退休之後,便經常四處出遊。我倆正是在中部山城San Miguel de Allende的車站中相遇,準備乘坐同一班巴士前往Querétaro。
退休天堂背後的憂思
近幾年,墨西哥以低廉生活成本及多元文化,獲選成為全球退休天堂。其中,美國《International Living》雜誌更就當地每年的房產價格、退休福利設施、醫療保障,甚至環境氣候等數據與不同國家比較,作為參考指標。
殖民色彩濃厚的San Miguel de Allende於2008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以早期的西班牙巴洛克式建築及蓬勃的藝術發展而聞名,順理成章成為美國人的退休首選;有指當地人口有超過一成人來自美國,「大部分都是自特朗普上任總統後移民過來的。」Raul聳聳肩無奈地說……
難怪由舊城中心的廣場公園(Jardín Principal)一直沿斜坡往山上走,在稍高接近仙人掌公園(El Charco del Ingenio)的位置,整整一個山頭上會見到不少新落成或是正在興建的仿殖民式建築「豪宅」。「現在的San Miguel de Allende確實愈來愈似『迪士尼』*(註2)。」話畢,Raul輕托眼鏡,「我很愛我出生的地方,但這兒好像愈來愈多問題出現。」言談之間,滿是深思。
空白的山間 沒有生活痕迹
Raul本來住在San Miguel de Allende,幾年前搬到離當地約一小時車程的San Juan del Rio。那天他隨意穿著淺藍色斯文恤衫牛仔褲,皮膚顏色並不是很深,跟普遍在街上遇到、喜歡穿深濃色汗衫的墨西哥男人看來有點不同。我們坐在巴士的上層,他有時會示意我望向窗外延綿的山巒,「看到山腰有很多小屋吧?墨西哥好大,到處都有火山,山與山之間住了好多人,可能比官方統計的數字還多。」
墨國總面績約200萬平方公里,人口約一億三千萬,是全球其中一個人口密度偏高的國家。去年9月總統競選之初,由於獨立候選人羅德里奎茲(Jaime Rodríguez Calderón,又稱El Bronco)的參選資格因簽名懷疑造假未正式通過(今年4月才通過),剩下羅培茲、阿納亞及梅亞德三個候選人,其中羅培茲AMLO提出的全民退休保障,因缺乏實質推行計劃而引起外界爭議。「不會成事的。你要實施全民退休保障,首先要允許所有人都合乎資格,即是說,假使有人從來沒有工作證明,他都有權利參與;但你看看住在山間的人,成千上萬,他們可能是農民,可能一生都沒有外出工作過,沒有紀錄,連生活痕迹都沒有,哪來的工作證明?」這個曾經對世界充滿好奇的白頭子不斷搖頭。
墨西哥的普選總統任期只有六年,而且終生不得再任,不利推行長期政策,尤其當與接任政府政見不一時,任何正在進行的改革措施大多都會胎死腹中。對此,Raul幾乎都不存寄望。「政治頭上,沒有人是身家清白的,特別是當你擁有絕對權力的時候,就更無可能。你說那個政黨當選比這個政黨好嗎?不是;這個又比那個好嗎?又不是。誰當選,最終結果其實都一樣,所以問題根本就不出於任何經糖衣包裝的政策,而是人。」
在山間的空氣之中,一個敏感的人,或能感受到一股由人為操縱的民粹主義,正將墨西哥推向激進的左派?
後記
墨西哥令人有太多疑問。
這裏有令人感到震驚的地貌和文化,也有令人感到窩心的人事,作為旅者,行走街上,極為安心。但在某處黑暗的彼端,這裏同時存在着看似解決不來的黑幫仇殺、販毒與貪腐。
打着如意算盤的政客準備拉起布幕,上演未知的戲碼。歷史在不斷重演。墨西哥人心底裏面似乎是接受了,卻又不認命。在黑與白之間,那種熟悉的感覺令人如此心痛。
執筆之時,正值世界盃開鑼。同日世界足協宣布,墨西哥將與加拿大及美國三方聯手合辦2026年的世界盃盛事。次日,馬勒當拿點名批評美墨兩國不配獲辨,基於墨美緊張關係而拉鋸一年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卻終於鐵定在墨西哥大選後重新談判。
墨西哥將何去何從?
但願在旅程當中結識的朋友、幾個受訪者和他們曾經向我提及過、憂心過的人與事,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