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是一件非常個人的事。
不止一次,朋友們不約而同地對我說,喜歡村上春樹早期的作品:「但,他後期的卻失去了色彩,尤其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每次聽到這樣的話,我都可以(非常主觀地)判斷,他們的心是完好無缺,那裡並沒有任何無法修復的傷口。
有些人經歷過創傷,從傷口的深淵裡一步一步回到正常之中,越過舊的自己,成了一個新造的人。有些人像不幸失能的蒼蠅,溺斃在自己的抑鬱之中,但肉身依舊運作如常,依然在每天的生活動線維持着相同的循環。有更多的人,從來沒有覺察內在有傷,只是模糊地感到每天都死掉了一點點,今天比昨天死去更多。
活着就像在進行沒有任何安全裝備的懸崖攀爬,不慎從高處掉下來,或,不小心把一隻手臂卡在岩石之間無法拔出來,是偶爾會發生,同時無可避免的事。在我的記憶之中,起碼有兩次,當我失足從峭壁的高處滑下來,經驗着似乎沒有盡頭的失重狀態,就會翻開《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視線在幾個短篇中選擇,最後深深地鑽進〈木野〉之中。木野有一次到外地公幹,提早回到家裡,打開房間的門,卻看到妻子和情人赤着身子抱在一起。他轉身,離開家裏,向阿姨租用了一個建在靜巷中的房子,重新裝修成酒吧。如果空間是內心反映和延伸,木野只帶着少數換洗的衣服和必須品就離開了和妻子的家,把被傷害過的心臟也遺留在那裏。直至他在酒吧遇到被情人定期性虐待的女人,他們被對方收藏在暗處的創傷強烈地吸引。但木野跟女人不同的是,傷口以點燃的煙蒂燙傷皮膚的疤痕留在女人身上,而他卻一點也沒有發現自己的傷疤,這就是他一直盼望她再到酒吧,讓他可以再次進入她的身體的原因。他其實是被自己無法理解的傷疤吸引,女人成為了他通向自己的道路。但女人終究沒有再次單獨前來,貓也失蹤了,換來無數的蛇,四方八面地包圍着酒吧。蛇的出現是最明目張膽的提示,提醒他蛻變和重生。
我進入過一個沙漠。那裡只有滾燙的黃沙和烈日,沒有可以遮蔭的樹木,沒有可以停下來提供指引的人,也沒有綠洲,甚至沒有海巿蜃樓。在身旁經過的人,同樣在橫越沙漠,沒有誰可以把自己的水袋借給另一個人,因為對一個人來說是甘露的東西,往往是另一個人的砒霜。例如一些看來無法反駁,面面俱圓的道理:
「不要把目光聚焦在負面的部分,想想光明的一面。」
「不要老是想着他的缺點,試着收集在回憶裡美好的部分。」
「這世上沒有人有義務善待你。」
「每一個人,包括你,也在共同創造出那個毀滅性炸彈。」
這些說法原是無可質疑的,而問題在於,當人陷進了脆弱時期,再也無法以日常的理性和規則,強行把自己押到正常的軌道。
時間的河流把我帶進一幢大廈,我進入了其中一個房間,那房間像一個陰涼的影子,在那裡,牆壁比任何人的臉都更溫和。房間就像一個冰箱,置身其中的人可以把所有強迫性的念頭和無止盡的幻痛分門別類地進行冷藏,讓自己不致隨之而腐爛。我原以為其他的房間都是空置的,但傷口在那裡慢慢凝固之後,我把頭探出窗外,也曾在走廊蹓躂,發現大廈的每一個房間都住着人,只是,每個人都用沉默來包覆自己。偶爾,我會敲打相連着其他房間的牆壁,有時會收到猶豫的回應。
不久後,又有一位朋友對我說;「《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是我最不喜歡的村上小說。」
我在心裏對他說:「但願你永遠不必懂得這本書。」這是我給朋友最誠摯的祝福。
隔周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