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置藝術家鍾正:在香港消失前記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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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置藝術家鍾正:在香港消失前記錄情感

04.10.2020
周耀恩,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鍾正身形高大,輪廓深刻,留着啡金色的鬍鬚。他說,因外表以前不時會被人稱作「鬼仔」,便利店員會先跟他講英文,但他其實自小在香港長大讀書,在香港成為藝術家。

裝置藝術家鍾正首場個展《不宜呼吸》還在進行的一個周末,在畫廊一隅,他笑着談起,即使大學畢業後持續做藝術創作已五年多,到了現在,還是會對「藝術家」的稱呼感到尷尬。

他提到,自己在學揸電單車,日前在網上見到一部二手車,心動想買,隨即致電保險公司詢問相關事宜。電話的另一邊問他,做盛行?他答,做裝修。「不然我跟人講,我做藝術技術員?還是講藝術家呢?兩者嚴格來講,都不是普遍的職業,我覺得,藝術家更加不算是份職業。」

雖然對「藝術家」身份存有猶豫,但鍾正對藝術創作這回事非常深思熟慮,並有着銳利敏感的自覺性。今年,他在德薩畫廊駐留整個炎夏後,製作了沉浸式裝置藝術展覽《不宜呼吸》,以種種隱喻指向香港的「系統失調」。他的首場個展,除了是確立其一直以來的創作進路,也可說是對「香港藝術家在當下應如何反應」的自我詰問。

鍾正身形高大,輪廓深刻,留着啡金色的鬍鬚。他說,因外表以前不時會被人稱作「鬼仔」,便利店員會先跟他講英文,但他其實自小在香港長大讀書,在香港成為藝術家。
鍾正身形高大,輪廓深刻,留着啡金色的鬍鬚。他說,因外表以前不時會被人稱作「鬼仔」,便利店員會先跟他講英文,但他其實自小在香港長大讀書,在香港成為藝術家。

錄像和光中尋找自己

鍾正受大學視覺藝術系培育,畢業後繼續走他的藝術創作路。直到現在,同屆畢業還在創作的,已經所剩無幾,應該十隻指頭都數得完。

「回想起來,我都幾好彩。」沒有供養家庭包袱的他,一邊任職藝術技術員,在畫廊展覽空間佈置(install)藝術品和場地,另一邊埋首做自己的裝置藝術(installations),並逐漸發展出個人的創作手法:以概念藝術的套路,處理各種類型的媒介;透過擺佈裝置和空間,傳遞情感和體驗。

眾多媒介中,錄像是鍾正最常運用的一種。大學時期以「母親」為主題的一系列錄像裝置,是至今他最滿意的作品。

鍾正是混血兒,爸爸是香港人,母親是奧地利人。他兩歲的時候,母親離開了人世,無緣看着他長大,和他漫談自己的故事。當大學老師建議他,在最後一年應做些關於自己的作品,他就想憑着創作追憶亡母。於是,他和弟弟一起,回到奧地利,尋找母親的舊照片,與她的家人、朋友、同事聊天,試圖在他人的記憶中,重構母親的形象性格。

鍾正的《Orange》(2015),是他對光有興趣的起點,影響他日後的創作。
鍾正的《Orange》(2015),是他對光有興趣的起點,影響他日後的創作。Courtesy of Mark Chung

「母親」系列其中一份作品是《Talking the albums》,鍾正母親的舊照片如相簿翻頁般逐張呈現,字幕則是基於真實人事虛構出來的母親的自述,「那件work是模仿我媽未死,和我講她的故事。」另一份作品《Orange》,由兩條錄像組成,一條也是旁述照片,那是鍾正關於母親的唯一記憶,父親和兩兄弟在母親下葬後在墳邊抱哭;第二條錄像畫面只見一片橙色,字幕形容,橙色是他拜祭母親後,抬頭向天合上眼皮所看見的顏色。

「長久以來,做得最好的作品,都係這幾件。對我自己來講。」鍾正特別強調,這對他「自己」最好,或因作品私密個人而情感真摯。「我知道我媽是什麼人了。」鍾正通過創作,拾回了心靈一直失卻的部分,「感覺是,好似有些東西一直都應該知,現在終於知道了。」

光的不能迴避

從「母親」系列起,鍾正所製作的錄像,畫面已有去內容的傾向,「所有畫面純屬印象,是由會郁動的光造出的印象。」其後,他對光的興趣愈加濃厚,愈來愈常運用不同形式的光創作。

「不能迴避的性質,就是我覺得光最強的東西。」鍾正想,人要觀看,便需要光,沒人能夠講出光和自己無關,某程度上如同政治,與人息息相關。如此特質,讓他可藉着光去訴情說理。

藉着《去年煙花特別少》(2015),鍾正讓人重新思考觀看煙花的角度,以及誰在控制光。如今五年後,今年煙花再次特別少。
藉着《去年煙花特別少》(2015),鍾正讓人重新思考觀看煙花的角度,以及誰在控制光。如今五年後,今年煙花再次特別少。Courtesy of Mark Chung

二〇一四年,因應社會運動,政府取消了國慶和除夕的煙花匯演,翌年,鍾正製作了錄像裝置《去年煙花特別少》,以多部懸吊着的電視機,播放自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香港煙花匯演的多條舊片段,觀眾要站在機底,仰望煙花墜落。去年,在中環大館的羣展《藏木於林》中,也有兩份鍾正的作品展出。他的作品安置在狹長的通道兩旁,一邊牆是一排七彩幻變的霓虹燈,名為《很甜的光》;其對面是一格煙花影像《傷殘的光》——說是煙花,不過是爆開的煙霧—反射了霓虹燈的光,跟着閃爍。

霓虹燈光和煙火,在鍾正眼中,都是那些「表面到令人不舒服、虛無、完全非真實的繁華光線。」他拆穿了這些繁華光線的虛偽,「光本身沒有意義,意義由人賦予。但當賦予意義的是當權者,事情就會複雜很多。因為光很單純,你不會想太多,但再想,件事都幾核突,與其很靚的表面反差很大。」

《很甜的光》(2019)表面展示霓虹燈光的甜美,但鍾正卻說,霓虹美學已在香港消失,成為歷史,並非現在的文化。
《很甜的光》(2019)表面展示霓虹燈光的甜美,但鍾正卻說,霓虹美學已在香港消失,成為歷史,並非現在的文化。Courtesy of Mark Chung

這個城市不宜呼吸

在德薩畫廊剛完成的首場個展中,鍾正一方面延續他對錄像和光的探索,另一方面也將畫廊當成實驗場,以各種裝置物件,甚至調節空氣溫度,創造一個讓人沉浸其中、迷惑不適的體驗空間。

《迷惑的光》將「幻彩詠香江」錄像投影在破裂的玻璃上,是對城市繁華表象的嘲諷。
《迷惑的光》將「幻彩詠香江」錄像投影在破裂的玻璃上,是對城市繁華表象的嘲諷。

幾千呎的展場內,多份裝置作品互為影響,相輔形塑環境氣氛。透過展覽的主要作品《吼》,鍾正設計了觀眾的感官體驗,他引導人由一個寒冷的小房間,走入另一個炎熱潮濕的大房間。空氣性質的失衡,也令觀眾的感官失衡。大房間中所見到的多條伸縮大型風管,便是將冷氣調走的裝置。在大房間中,觀眾踱步需要小心,因為某些地板已被拿掉,換成扭曲的污水渠裝置(《紐結》)突兀地凸出地面。

藝術家解畫,兩份作品分別指向「室內溫度調整」以及「污水處理」兩套城市系統失調,這些一直是城市必須賴以正常運轉的系統,「系統的失調,比喻為城市的崩壞,沒辦法再正常運作。」

在《不宜呼吸》展場裏,各份裝置作品互相輔相成,《迷惑的光》與《吼》交錯創造出一個失衡的空間。
在《不宜呼吸》展場裏,各份裝置作品互相輔相成,《迷惑的光》與《吼》交錯創造出一個失衡的空間。

錯落的感覺在展覽中延宕。展內另一份多媒體裝置《使人迷惑》則是將每晚在維港上演的「幻彩詠香江」激光表演錄像,投映到大塊破碎的玻璃上,魅豔的光彩即隨之瓦解,散射在房間四周。鍾正承認,《使人迷惑》與和光有關的舊作理念一脈相承,而玻璃的爆裂也不期然會叫人聯想去年社會運動中打爛店舖櫥窗的抗爭畫面,「整個城市根本是強行地正常運作,你還是繼續去做慶祝。慶祝的性質是什麼?大家在慶祝虛無的繁華。」

今次個展題為《不宜呼吸》,是鍾正在香港長大廿多年,最直接的感受:可以透氣,但不建議。當下的個人感受,是他最想藉着展覽傳遞的東西。「我沒有能力跟人講現在可以怎樣做,我有什麼看法,但我有明確的感受,而這些感受大家都有。」

和朋友交談後,鍾正發現《紐結》的概念,有點像作家韓麗珠提出的「輸水管森林」,同樣指向城市的系統。
和朋友交談後,鍾正發現《紐結》的概念,有點像作家韓麗珠提出的「輸水管森林」,同樣指向城市的系統。

把種種細膩情感記錄下來,是鍾正對自己在這時代當一個藝術家的期許:「現在做藝術,沒有可能只在現在看,必然是現在的紀錄。而在現在這個世代,這些紀錄就變得好重要、好重要。」

最後一代香港藝術家

重要。鍾正不斷強調紀錄之重要,彷佛已經深深感受到一切消失後的可惜和痛心似的。「現在不只是說,香港五、六年後會變,而是在短時間內,香港會消失。」他認定了現實的殘酷,但沒有因此而被打倒,「香港,將會消失。又或已經消失。但你未消失,腦內的記憶未消失,那些東西好重要。」

今日鍾正相信藝術能夠記錄時代情感,但他初出道時,質疑過創作的意義。「最強的感覺是在雨傘(運動)之後,那時剛畢業,覺得自己一定要繼續做art work,做artist,但完了雨傘,就在想,為何還要做?有什麼意義?」

《傷殘的光》,鑿開的牆。
《傷殘的光》,鑿開的牆。

「因為你做的東西,是沒有即時成效,寫字、電影,或者音樂,都好過藝術,藝術真的是製造垃圾,除了製造垃圾,沒有其他。」如今他仍然認同藝術實用有限,但隨着人長大,經歷過又一場更震撼的社會運動,心態卻不一樣了,「但其實無用的東西,可能長遠來講,才是最有用。」

「我相信,現在一路做work不停的artist,過了十年、廿年,不一定每個所做的都非常重要。但可能,有一兩成的人,可能真的會是最後一代的香港artists。大家還在做的,都可能是這個身份。」他深明,香港文化從來多元變幻,香港人的身份也非固定,但他不能否認自己確實的危機感,「可以和大家繼續溝通的,可能是最後的。」

作為他所指的「最後一代」之一,鍾正雖然仍自覺沒有本事自豪地跟人介紹自己為藝術家,然而,他很清楚要朝着什麼方向發展。

「我知道自己沒可能做到一個商業畫廊的藝術家,亦都知道沒辦法好乖地過每日返工放工的生活,無論如何,我都要做多幾個自己滿意的個展才會停。」鍾正對自己許下承諾,「我覺得自己還有創作力,就會不停地做。做到沒有。」 

鍾正身份證上的英文名是Mark Chung,僅此而已。 
鍾正身份證上的英文名是Mark Chung,僅此而已。

PROFILE

鍾正,裝置藝術家,擅長運用光和影像。一九九〇年生於奧克蘭,四歲起長於香港,二〇一四年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院。歷年作品曾在本港及外地藝術空間展出。本年度德薩畫廊駐留藝術家,駐留期間的創作在近月首場個展《不宜呼吸》中展出。

周耀恩,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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