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的確是消失中的事物。曾幾何時,街道是我們生活空間中的一個重要指標。我三十歲之前,會告訴人我住在柏樹街。如果對方不知道柏樹街在哪裏,我會再補充是在旺角和深水埗交界的一條橫街。街名是居住地的中心座標。結婚之後搬到北區,街名變得可有可無。我會告訴人我住在哪個屋苑。你說街名沒有人會知道,自己也沒有街名的意識。街名成為了只有在填寫地址才用到的資料。(有時為求簡化,甚至連街名都省去,只寫屋苑名稱。)
街不是建出來的,更不是規劃出來的。那些在新發展區憑空開闢出來的街道,幾乎都只是功能性的交通管道,沒有任何生活的落腳點。它們不鼓勵人在上面停留和連結。有些街道在市區重建之後還留下原來的名稱,但卻已經面目全非,名存實亡。看看現在的利東街,還可以稱為一條街嗎?所以說,街道的生命是由人活出來的,沒有生命的累積就沒有街道,只有通道。
在中國歷史上,街道生活的出現始於宋代。唐代是實行坊市制的,城市劃分為許多以高牆圍繞的「坊」,人們在坊內居住和活動,買賣則在特定的「市」進行。到了宋代,坊市制沒落,坊牆被拆卸,出現了當街營業的店舖,繁華大街生活的景象才得以出現。看孟元老寫的《東京夢華錄》,北宋首府汴京的街道商戶林立,民間名物應有盡有,可謂有生命的街道生活的源起。古裝片出現主角逛街的場面,如果是在宋代之前,就肯定是亂來的了。
香港早期的歷史照片,最富有趣味的也是街道生活照,幾乎每一幅也蘊含着無盡的故事。看着那些店舖和攤子,那些駐足或行走的人,你會不期然想像他們當時究竟在做什麼,想什麼,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照片是凝固的,但街道令一切產生流動。試想想如果是現在的大型屋苑外面的街道,除了車子以外什麼都沒有的景象,不要說在照片中,就算在現實中,也是死氣沉沉,沒有任何流動的感覺。當然,商場裏面的商店街還是流動的,但那裏流動的卻又是另一種東西—可能是金錢吧。
小時候住在柏樹街,樓下是大牌檔。早上下樓就可以吃白粥油炸鬼,宵夜可以吃雲吞麵。對面是買糧油雜貨的舖頭,轉彎是買餸的街市。還有常去的茶餐廳,每天下午四點去買出爐蛋撻、雞尾包和菠蘿包。放學則到街口文具店買擦膠,到樓下士多買零食。所有這些生活所需,全部在家的一百步範圍以內。現在想來,真有點不可思議。從前的生活空間就是這樣有機地連成一體,而這是沒有經過任何由上而下的規劃的,是自然發展出來的生態。具有這種生態的,才能稱為街道。
舊街保育節節敗退,街道生活也不能刻意打造。保存街道生活記憶是刻不容緩的事情。在文學的範圍內,書寫街道除了記錄過去、拒絕遺忘,還有想像和創造的作用。物質環境固然塑造了我們的經歷和記憶,主觀的情感和心智也可以反過來塑造環境對人的意義。多麼無味的空間也可以產生富有趣味的故事。對於下一代,可能書寫商場和屋苑會有一番新的景象。但是,對於經歷過街道的一代而言,融合經驗和想像可以展示出物我互動的可能,對將來除了是一個紀錄,也是一種啟發。
香港文學館主編的《我香港.我街道》是個很好的示範。集合五十四位跨世代香港作家,以詩、散文和小說的不同形式,每位自選一條街道進行創作,面貌之繽紛,風格之多樣,成果之豐美,令人目不暇給。書名中標明的「我」字(而且是兩次),是個很鮮明的statement,感覺上是延續自西西《我城》的用法。這個「我」字加一個羣組名稱,例如「我國」、「我族」、「我黨」、「我校」,是常見用法,通常帶有羣體強於個體的意思。西西的「我城」是個創新,雖着眼於「城」,但主體依然是「我」;初看有陌生感,再讀則愈來愈親切。引申開去,「我區」、「我街」、「我邨」、「我樓」也可以表達自己和一個地域羣體的密切關係。問題是這些眾數的「我」如何在特定的空間範疇內連結和互動,但又同時保有自己獨立的個性和行動。「街道」所形成的網絡關係是個極佳的意象。街既是從私人空間到公共空間之間的連接,街與街之間亦相連成網,形成無數的可能動線。眾數的街道書寫,結合了多和一,分與合,零與整。
《我香港.我街道》在台灣出版,也是個值得一提的現象。這除了是因為本地出版的種種掣肘和局限,也同時意味着民間自生、自給、自足、自在、自為的街道,也是彼岸許多台灣朋友珍惜和堅持的生活方式。香港和台灣在民風和歷史方面縱有不同,但對於尊重每一個「我」在羣體中的位置,價值觀是相近的。這本書在台灣反應很好,令人鼓舞。也期待它在香港會得到更大的共鳴和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