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地詞人裏,小克的角色有點微妙特別。他的筆觸遊走於漫畫與歌詞,最近就為舞台劇《第二時間》擔任填詞及插畫。他不算多產詞人,但主流浪潮中,他開闢靈性新紀元的思考,包括早年周國賢的《有時》三部曲,而近年鮮明例子自然是包辦柳應廷多個三部曲詞作,從細膩情感勾勒出宏闊的宇宙生死意象,深受歡迎,延伸眾多樂評討論。
小克說,歌詞是文學。於是,我們以視像訪問談歌詞,先從他崇拜的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說起。
卡爾維諾與天秤座
小克最初接觸卡爾維諾的書,早已二十多年前。自言是「病態地鍾意對稱工整的天秤座」的他,深受同為天秤座的卡爾維諾影響,忍不住先讚歎:「如果自己都做到咁,就好勁!」然後笑着補一句:「當然冇可能啦。」
卡爾維諾重視小說結構,甚至在敘述上玩得近乎出神入化。而無論看戲或聽歌,小克也偏好分場和段落結構,每當他收到歌曲demo,最先留意的自然是結構。
「我會聽熟首歌,有沒有bridge,是起承轉合的『轉』,chorus重複幾多次,通常頭兩次一樣,第三段改變少少,或者成段好大分別。」他注重對稱,像主歌部分的語法時常重複,如陳奕迅《四季》的主歌順着細數「我記起那年(春/夏/秋/冬)天」,又如張敬軒的《靈魂相認》,主歌充斥着「已經」開首的敘述句。
他笑言,天秤座嘅人就係咁。「你看卡爾維諾的目錄就已經知。」於是他儼如書迷,連聲盛讚作家早期的諷刺風格和趣味性,後來交出代表作《看不見城市》,《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更是「完全把文學玩到拆散晒又組合一齊」。
「去到《帕洛瑪先生》,太犀利!最勁係呢本!」話畢,他說等一陣,費事講錯偶像。然後不消半分鐘就取來小說,放近熒幕鏡頭前,興孜孜地從目錄頁解釋章節結構,如何由純粹客觀描述到精神層面,逐層深化,超越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一嘢講到上宇宙」。
除了精巧結構,令他如此着迷的,更是作品蘊含的宇宙觀。「我九九年第一次讀,嘩!可以咁樣嘅?是很大挑戰的寫作遊戲。但它不只是遊戲,因為是他生前最後一本書,總結了他一生人的宇宙觀。」這位書迷就此一口氣講卡爾維諾講足六分鐘。他形容,好似精神支柱。「好難講,有些作家和你風馬牛不相及,不同種族、出生年代,但有些地方好似,有好大共鳴。」
「我讀過很多次《帕洛瑪先生》,都未明晒㗎。很多都是佛學、神學。如果讀過少少佛,一看就知很相通的。」而無論是十年前周國賢的《有時》三部曲,抑或近年柳應廷的「重生系列」三部曲,不難察覺,小克同樣追求層層深化的結構敘述,也把佛學思想和宇宙觀滲進歌詞裏。
佛學與新紀元 星塵中的宇宙觀
成為詞人前,小克不是那種「由細到大喜歡歌詞、研究歌詞,發誓要入行寫五千首」的人。對他來說,歌詞只是一種藝術形式,與畫畫的本質沒分別。
深受卡爾維諾影響,他對人生宇宙哲學有興趣,近十年接觸佛學與New Age,試過在漫畫畫這類精神層面的題材,但嫌不夠篇幅,反而發現歌詞幾適合深入淺出地講,從善惡愛恨,探望蟲洞與四度宇宙,「尤其是精神靈魂角度的知識,這些東西你知道了但證實不到,死咗先知,好有趣。對我來說,不是傳教,是一個表達,多於令大家信。」
就連寫情歌也牽到轉世宿命。他笑言尤其在林夕和黃偉文的年代,「情歌都寫到爛,再刁鑽嘅寫法都俾佢哋玩到盡喎。」當時他和另一位詞人梁栢堅經常傾偈,試試其他角度去寫同一種情感。「我愛你,不只講這一世,可否上一世你是我愛人,下世我做你個仔?」說的便是《砂之器》裏情人下世成母子的宿命,從另一個層面切入,談的還是愛與寬恕。「都要看歌手是否適合唱。Jer那些歌是因為他都信這些,咁我梗係去啦!咁就一拍即合喇!」他得戚地揚笑。
倘若再深一層來說,小克想過,這可能是他的其中一個使命。
上一句十誡,下一句《大悲咒》,他總是把東西方宗教撞在一起,只想表達出:「兩樣嘢係一樣嘢嚟㗎傻豬!」他噗嗤一笑,反問:「但點解釋?姑且當是一個使命,可以把這些討論放在歌詞裏,讓人想清楚,世界上的紛爭是源於自己,無關宗教,無關最後主宰。」
他說,即使不同方法去描述相同的東西,不過瞎子摸象,最終都是象。
執着押韻 太愛廣東話
「另外一個原因,係我太鍾意廣東話啦。真係,對於呢個語言太熟悉,個愛都太大。」小克忽爾吐出這句表白。
從美學角度,他喜歡廣東話有九聲,保留很多古漢語特色,又混雜文言、口語,書面語。對個人來說,廣東話是他的母語,由細講到大。這些年來,他僅僅填過一首國語歌,是《張氏情歌》國語版。
「你要好鍾意這個語言,先決定到幾時突然來個口語。譬如『才回望十歲舊時肥仔』(《鏡中鏡》),一定是『肥仔』,因為要摷返被人欺凌的傷痛。唔通落『胖子』?一來唔啱音,二來冇共鳴。」他也知不少書面語都非日常用語,然而是出於直覺,懂得如何衡量。
他執着押韻,即使不一定也不是個個詞人都押韻,近來他甚至埋首研究韻腳工藝,愈來愈鍾意填詞。他笑言,像林夕寫過幾千首歌,「一出個韻就知有咩字,粵音韻𢑥已經喺佢個腦度。但咁多年來佢都一直寫得出好嘢。所以重點是韻腳之前的想像力。如果一句有八個字,重點是前面那七個字他怎樣用。」
小克的填詞習慣,是由副歌填起。填詞雖有旋律的限制,「如何能夠在限制裏面做到最creative,或者think out of the box去想。」有時是靈機一觸,當他舉出近期寫給張繼聰的一首新歌為例子,竟未說先笑。
那是一首中快板旋律,藍調中帶點搖滾成分,對方開出的關鍵詞包括:中佬、麻甩,熱血。小克哼唱副歌的「唏唏唏唏!」四連音,後接dadadada、dadadada。「他(張繼聰)想保留四個『唏』,咁『唏』乜鬼嘢呢?」他和着旋律拋出一句「在你身邊」:「啱音,但即係點啫?」看到記者忍不住笑,小克急着解釋:「係咁樣撞㗎咋!」
當時他忽發奇想,麻甩又熱血,不如寫愛國。於是他突然拈來一句「怒髮衝冠」,得喎!順勢竟然駁住唱「瀟瀟雨歇」,「空悲切切」,「咁擺晒成首《滿江紅》落去冇意思,而且下一段都擺唔到。」接着他唱出一句「唔係太記得」,並笑得連話都幾乎說不清楚:「即係嗰條友揸住電單車⋯⋯哈哈,背誦『怒髮衝冠』,背背吓,唔記得咗!終於呢首歌叫《半江紅》!」記者聽到這段奇妙創作過程也在笑,但看着視窗內一直笑唔停的他,更能感受到一種創作的純粹和樂趣。
但快樂有時,難過亦有時。小克寫歌時,其實經常寫到喊。
眼淺的詞人 愛七色五味多紛陳
創作需要吸收養分,小克的養分來自書本電影,還有經歷。
「我入行時都結了婚,所以沒大興趣寫情歌,早已過了很轟烈的階段。現在我反而好鍾意寫情歌,因為我離咗婚吖嘛。」明明幾分鐘前還笑不攏嘴地分享麻甩歌,小克驀然直接轉到這個話題上,倒有幾分灑脫。
他說,離婚會令人對愛情的看法有很大的改變,所以才寫得出《我也難過的》。再次玩起熟悉的結構技法,重複「難過於」的句式,首尾段的對稱呼應,不為賣弄,而是淡然地道出戀人來到故事終結的心理變化。「我十年前寫唔到㗎,寫到都是一些虛偽的堆砌。如今寫這些歌我都寫到兩行眼淚。」
「我創作嗰陣時好眼淺㗎。」另一首寫到淚流的歌,是《砂之器》。
「那刻我都學習愛錫自己。我消沉了好幾年,搞到烏哩單刀,要好長時間去復修自己。」而這一首歌是關於寬恕原諒,「最後會知道,原諒人咪即係原諒自己囉。」
雖然熟練於填詞方法和重點,但他填這些作品時,反而不會計較用字是否精準,寫得好不好,甚至押韻與否。「因為已經投入去那個世界。而且我飲醉酒寫,更容易投入。」就像這次訪問,由深夜十點聊至凌晨,小克一直為自己倒調酒,他笑言平時都溝威士忌。「飲少少就好傾啲囉。平時我是好難講嘢的人。現在我寫歌都是飲酒才寫到,要放鬆。」
《是但求其愛》是他夜間獨酌,酒醺人半醉,只消四個鐘便寫成的歌。這是他喊得最犀利的一首歌。
「可能係最唔開心嗰輪,最多嘢砸住。有杯情緒的水,滿到要瀉出來。」填詞是較被動的行業,但那時他急得很需要把滿瀉的思緒寫出來,碰巧和陳奕迅聊天,遂主動問起對方有沒有demo,純粹抒發填填詞。結果他選定了一首由林家謙作曲的demo。「夜晚八點,真係連飯都唔食,即刻寫,開咗啤酒飲,寫咗四個鐘,寫完,醉到瞓咗喺呢度,」他示意指向自己旁邊的地板,「攤咗喺地下,好恐怖㗎。」
寫完之後他交了歌,便是後來甫推出即大受好評、引起不同解讀的《是但求其愛》。小克回想,那本來只是抒發當時的愛情觀,是非常消沉的一隻歌。「我想是好在坦白啩。不是好在技巧上填得好。」完全敞開自己去寫,他形容,有些歌根本是日記,一種「修飾雕琢過的日記」。
再恨 仍照耀
在一六年秘魯之旅,小克於亞馬遜森林裏喝下死藤水。他形容,是一種死後意識到了另一個維度的經驗。「我一直想尋求最後答案、宇宙的真相,那次未必知道全部,但我明白到,那東西是不可能用語言描述到。最接近去講,可能宇宙的最終是愛,是一個維度。」
探索宇宙星塵,他照見自己什麼都不是,「是nothing,只是一個角色,在體驗某些東西。當你跳出深淵,不再自毀,把這些經驗、儲起這麼多的情緒,寫出來。寫下《是但求其愛》,落地一點便《我也難過的》,深奧少少有Jer的幾個系列,都是一種純粹的表達。」
雖說是日記,是純粹表達,當字句譜成流行曲唱出來,聽眾自有不同解讀。奇怪是,像《我也難過的》、《離別的規矩》這類情歌,聽進不少人耳中,卻被解讀成人和城市的分離。
小克坦言寫作時完全無此意圖,「可能潛意識中有種香港人共同連結了的情感。我諗因為很多事已經無辦法直接講,習慣了曲線地接收和表達。香港已經沒有百分百的情歌。全部都會牽連社會的情緒。」他深信流行曲是香港人身份認同的重要證據之一,很多作品只得香港人明白,「到這刻仍然是一種不為政治服務、仍保有自主權的藝術方式,而且比電影執行限制為小,比文學、話劇等接觸層面廣,每聽一首廣東歌,就好似告訴別人『香港仲晌度』。」對於有幸參與其中的使命感,他想,應是填詞對他最大意義。
PROFILE
小克,原名蔣子軒,一九七四年生於香港。一九九六年畢業於香港理工大學設計系,獲取平面設計榮譽學士學位。 畢業後一直以自由創作人身份從事本地插畫、漫畫、動畫及編劇等工作。曾於香港理工大學設計系任客席導師。
二〇〇八年開始撰寫廣東歌歌詞,經常合作歌手包括陳奕迅、張繼聰、C AllStar 、周國賢及柳應廷等。曾與梁栢堅推動「新紀元歌詞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