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永和老家,曾經養過許多隻狗,當然都是不同時期,死去後又再新養,而後又老去的狗。最多同時期一起存在那空間的也就五隻。但當最終牠們都不在了,回憶的印象派畫面,彷彿我父親種了許多樹木的院子,變成一片深鬱濃綠的森林,那些狗們像某個畫家筆下,一團團模糊光霧,奔跑、追逐的狐羣。而最後那批,在我父親中風臥牀到死去那三年,陸續得到老狗易患的不同癌症,一一死去。最後一隻哈利的狐狸狗,生命力非常頑強,好像是癌細胞先擴散到牠前肢,獸醫要我們讓牠截肢。所以我記憶中,父親生命最後那年,我回永和探望他時─當然他完全失去意識了,睡在其中一間光照不到的小房間,我母親和外傭愁苦的臉,將一些打成汁的果汁混了穀粉、牛奶、中藥的東西,硬灌進他的嘴洞裏─非常奇幻的,都有一隻少了一條前肢的狗,像卡通裏的滑稽角色,那樣半跳、半趴伏挪動着,從父親那黝黑、充滿屎尿臭味加各種藥味的房間,鑽出來歡迎我。
於是我想像,有個面容瘦削、蠟黃的男子,有幾年的時光(三年?或更長,五年?)不引人注意的租賃住在那小屋裏。其實那是一個長期的監視行動,像電影《竊聽風暴》一樣,沒有人注意到這男人是在什麼時段(應該是深夜,但那時並沒有7-11這種二十四小時的店啊)進出那紅漆小門,他總要出門採買一些生活必用品或食物吧?但他就像壁蝨那樣安靜。也沒人知道他在那屋裏做些啥?
當然他在寫作。或許我是被那年代獨特、沉默的特務、跟監、穿著平肩掐腰黑西裝戴着黑呢帽、突然消失的人,或兩造其實都得匿藏在人羣裏的灰色憂悒氣氛所吸引。牛皮紙公文信封袋、薄得透光的十行信紙、鋼筆筆尖劃開那藍黑水的暈漬以形成「字」。
他就在這個像側豎的牆之夾層的隔壁小屋,沙沙沙的寫作着。像一只幽靈。年輕時我母親穿著洋裝,用那年代的唱機播放着黑膠唱盤的《藍色多瑙河》、《小步舞曲》。那些狗,和還是小孩的我、我哥、我姊,推着紗門進出那院落和屋內。夏日蟬鳴不已,傍晚時茉莉或槴子的馥香便瀰散在空氣裏。你被監視着、或你被窺探着,但你不自知,因你其實雖然在那畫面或鏡頭中,但你是不存在的。就像那些超音波攝像裏蜷縮成一團,小心臟已在跳動,或已長出小雞雞的灰黑白形成自己陰影的嬰孩。所以他是在監視着我父親?或也在那病態的貼牆窺看中,暗戀、意淫着我母親?
當然我作過許多,怎麼說呢?比真實還真實的夢—譬如某次我夢見我和那個男人約在一間像Fridays那樣有三層樓的PUB,我們約在最頂層的一個閣樓。但當我一推門走進那一樓坐滿人的吧檯,桌面上放着一些深綠深棕色玻璃啤酒瓶,或小鋼球在數字圓盤跑的遊戲機,煙霧瀰漫,我便把臉儘量壓低,因為我好像知道這PUB裏所有人都是來堵我們的。我順樓梯上了頂樓(那牆的斜面掛滿裝框而發出永恆之光的棒球手套、銅製雙翼飛機模型、瑪麗蓮.夢露的裙子飛起來照片、飛行員防風鏡、牛仔帽,甚至掛着左輪槍套和皮子彈匣的腰帶……),發覺我父親,和前面的那個夢裏的形象一樣,發着白色的光霧,胖胖的,有種在水中潛水的緩慢,正將一疊稿件交給那個男人;但當他回過頭來看見我時,臉上又露出後悔的神色,他的手又朝前伸,好像要將上一秒才交出的稿件要回,但那時機已錯過了。
對了,在這個夢裏,我似乎已成為一極出名,極重要的作家。因為當我那樣低着頭,盡量走在樓那鋁皮燈罩披灑而下的白光另一側的暗影中,我感覺到PUB牆角的大電視上,念稿的主播背後正是打上我的照片。我內心想:還好酒館裏所有人都抬頭盯着那電視,只要有一人回頭,就會發現「咦,那不就是他本人嗎?」
我感覺到,這些夢境,並不像許多其他的夢,在夜海的漂流一旦浮出到白日,那眼睛睜開之瞬,就像乾冰蒸發、融化、消失。那像是用一落一落枯着垛子,疊堆着,像戰爭時期,暫時遮蔽、哄騙那搜捕遊擊隊員的軍隊,把他們存在其中的空間(地窖、貯藏室、書櫃後面的隔間,學校體育館的某個器材室),在人們眼前消失。但我的外套上、褲管,都還沾留着那些草垛的粉塵,或一些黃色的枯草籽。
我若在真實(或說醒過來)的世界,遺忘那些像在電影院後牆射出光束,那明亮耀眼,葉片紛紛墜落的人們,認為那只是夢。則他們會在那草垛壘上遮蔽的夾層裏,餓死、渴死、瘋狂、奄奄一息躺在自己的便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