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這樣的一個要求多多的人,每次去東京想看什麼特別的地方,都會向當地好友中島京子求助。而個性慷慨的京子小姐,必定會竭盡所能滿足我的願望。就算以一個地道東京人而言,也不是全不費功夫的事情吧。對此我只有深深的感謝。
今次我想看的跟樋口一葉和永井荷風有關的景點,恰巧都集中在淺草一帶。淺草雷門仲見世已經去過多次,而且遊客擁擠,也就略過不逛了。京子首先帶我去尾張屋吃蕎麥麵,是一家一八六零年開業的老店。永井荷風當年是這裏的常客。我們在正午前去,人潮未現。靠牆正中的座位後面,放着永井荷風的黑白照片。我要了天婦羅大蝦的熱湯蕎麥麵。據說荷風也喜歡吃炸豬排飯,臨猝逝前吃的一餐就是炸豬排。
京子說永井荷風沒有留下什麼遺址,也沒有關於他的紀念館。於是便唯有追蹤他的行迹,走訪他習慣去的店子吧。荷風為人古怪,喜歡混迹於煙花之地,似乎沒有做過多少正事。自建居所「偏奇館」位於六本木,但早已燒毀不存。倒是他熱愛「散策」(散步),著有遊記《日和下駄》(晴天木屐),整個東京都是他的足迹,所以也可以說是無所不在了。當然,今天就3算走相同的路線,看到的也不是當年(大正至昭和年間)的風景了。
在淺草站旁邊坐上北行的巴士,去找不遠的一葉紀念館。樋口一葉是日本近代文學最早的女性作家,作品雖然不多但卻極為優秀,堪稱明治時期新文學開創者之一。一葉生於一八七二年,比荷風早七年,兩者可說是同代人,但荷風活到一九五九年八十歲的高壽,而一葉卻只活了短短的二十四年,生命際遇截然不同。縱使如此,一葉的文學成就絕不因年輕而減損。在所謂「奇迹的十四個月」之中,二十多歲初登文壇的一葉,寫出了多篇令人驚嘆的作品,甚至連言行謹慎莊重的森鷗外也毫無保留地對她大加讚賞。
一葉紀念館位於前吉原遊廓附近,樓高三層,面積不算大,但足以展示豐富的文物,包括一葉的手稿、書信和生前用品。設館於此除了跟一葉最後的舊居接近,也因為她的名作《比肩》(亦譯《青梅竹馬》)的場景就是吉原遊廓和附近一帶的街區。此前一葉居於環境較好的本鄉,因父親和長兄早逝,家道中落,與母親和妹妹相依為命。一葉決心成為作家,部分原因是為了生計。後來遷居吉原,靠親友資助開了一家賣雜貨的小鋪子,但生活還是極為拮据。過度勞苦的生涯,導致一葉一病不起,告別人間。
一葉舊居早已不在,但還可以看到遺址的標記牌,地點就在紀念館拐彎處不遠。我們在周邊街區,按着地圖尋找到當年遊女們參拜的吉原神社,以及舊吉原遊廓的大概範圍。在江戶末年到明治年間,吉原是指定的「紅燈區」,與江戶市中心隔開,位於田野之間。稱為「廓」是因為四邊建有圍牆,牆外還有如護城河般的水溝,防止妓女逃走。廓內如小市鎮,街巷縱橫,開設有大小妓院。遊女們在妓院的木格子欄柵內讓客人觀賞挑選,就像今天的商店玻璃櫥窗。能當上花魁的遊女備受寵愛,掙錢也多,但往往難逃悲慘的下場。至於低層遊女的生涯之艱苦,是更為普遍的現象。
吉原遊廓大門向東北,門外種有著名的「回頭柳」,以示客人早上離開時頻頻回望,依依不捨的景況。今天那個位置是個加油站,外面立着柳樹一棵,當然不是原品,意思意思而已。我們從往昔大門的位置穿過原來的遊廓中央大街,到達另一端的吉原神社,只需七、八分鐘。據說吉原遊廓佔地二萬坪,即今天約六萬六千平方公尺,等於一個小街區的面積。在中央大街上還可見到幾間沒落的色情場所,其餘皆已變成普通民居了。如果不是刻意對照地圖,根本已經完全找不到遊廓邊界的痕迹。
晚飯我們回到淺草,另一家老店今半壽喜燒,創業於明治二十八年,也是荷風常到之處。飯後取道附近的河邊,看着夜色中的隅田川,想起荷風許多以此為背景的小說,景況之不同,說是滄海桑田也不為過。荷風是實業家之子,曾留學美國和法國,回國後卻不務正業。在大學教過書、辦過文學雜誌,但也不長久。靠家裏的遺產過活,生活無憂但不算大富。一生遠離正派和權貴,結交妓女和低下層人物,以同情之筆寫出他們的處境。
一葉與荷風,無論性別、背景、個性和教養也完全不同,但卻同樣在淺草找到他們的文學之根、生命之源;同一地靈,孕育不同的人傑,因緣萬千,牽於一線,誠奇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