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後來他才知道,她是在許多權力高層老男人間,扮演那個小貓咪,她整個迷惑於那「戲子與婊子」的迂迴歌舞劇了。他心裏對自己和聽不見的她說:「那可就不是張愛玲啦。」有一些圈子裏的女孩,來警告他,這女的很複雜,哦這位是較吞吐溫厚的,有的是氣急敗壞,告訴他,十幾年前,自己曾和這當時也二十多歲的女孩,一起同事,如何被她婊,被她口蜜腹劍,被她根本想不通有何仇?要下那麼重手,插那麼深的刀?
甚至在他和她還是朋友時,就從別人那輾轉聽來,她如何在背後,從他故事修改版本,變形成另一個故事。這踩了他的大忌。
但其實真正,真正對於他,那個催眠的,《慾望街車》的戲台,「拆了,拆了,現在不是這齣了。」是有一個晚上,他開車載着她,送她回家,那時像一幅內視鏡倒映的水彩畫,車外頭的城市正飄着牛毛細雨,駕駛座前玻璃一陣就覆上那細黏但又銀色的雨絲,然後是雨刷像膠片極澀的嘩喇一下抹去,街頭的閃黃燈,其他的車前燈,更零碎化的一人一只機車,都暈糊糊一蕊一蕊光球他和她意外的在一二人密閉空間,像最理想、無雜什佈景的小劇場畫框哩,她視他為摯友,告訴他,昨日報社最高層找她去辦公室密談,他們報社要發動高層的人事鬥爭了。上頭的人,要升她的官,但任務是,「殺掉老楊」。這說來話長,老楊其實是她的老上司,也是她演小貓的其中一位「老頭」,非常疼她、提拔她,恰好老楊也是他昔日的老師。他沒反應過來,以為她是憂心忡忡,為捲入大人們的醜怪權力攪拌機而痛苦。
他問:「那妳怎麼辦?」
在那樣窗戶城市車河、雨光中,他第一次覺得她的側臉,如此美豔,她冷冷的,那個寒氣瞬間讓車內窄空間的儀表板、排檔桿、後視鏡、她那一側的內車窗,全結上一層冰霜。她說:「殺。」
殺。
這像個嗡嗡敲磬,最後展示的景觀卻恰好顛倒,或成倒影的咒令,幾天後的某個夜晚,他看到她的臉皺着,留下這樣短短的幾句話:「有人生下來是當大哥的,有人天生就是當人家小弟的。骨子裏當小弟的貨,被扶成大哥,他還是走路、言行就是個小的的嘴臉。」
其實她混在其中的江湖,與他何干?但這留言像TNT炸藥,炸開了他封印內心那隻陰鬱暴力之獸的鐵板盒,他被一種遠超出一切分析、理由、人情世故的暴怒給撐脹,寫了一篇頗長的黑暗文,含沙射影,圈內人一看即知他這黑暗文在痛罵的,就是她。
立刻爆量數千個讚。簡直像古裝電視劇哩,發狂的武松拿朴刀在殺潘金蓮,窗洞外人頭鑽洞,一張張瞪大眼張大口看熱鬧的羣眾,挨擠着臉。
葉老師又帶他擠進那間小店。王有德聽老楊說他最近在迷壽山石,立馬打手機找他一個從前在玩壽山石的朋友過來泡茶,他們都說不要不要,太晚了,要走了,但王有德對着電話那頭吆喝,報地址,大約十分鐘後,一個老頭,戴着機車安全帽推門進來。老頭滿口台噢,眼鏡鏡片極厚(使得這樣看去,他的眼珠,有種金魚缸厚玻璃後看着水中金魚,一種哈哈鏡的效果),說以前是在王有德他爸爸的公司當職員,前幾年在做壽山石,後來又不行了,太貴了,石頭也愈來愈少,這幾年台灣人也不玩壽山石了,現在他在做出口雨傘的生意。但家裏還是存有一些不錯的壽山石章料。他不是藏家或玩家,當年就是做石頭買賣的。2000年那幾年他手中流來流去的荔枝凍(他比了大概就一支iPhone手機的高度),一兩百萬喔。他有做雞血石。但真沒收過田黃,有啦,有在藏家那摸過、上手端詳過,但買不起啊,好的將軍洞白芙蓉,大幾十萬的水洞桃花印章石,他都有。杜陵、善伯,也有,老的結晶的也很貴哦。
他還在想着葉老師替那女孩治病救命這件事。他想:我們這個文明,你或出手去殺別人,逞暴力;當然你是被更複雜難說清的暴力,被凌遲,被羞辱,被剮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