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是什麼?名字當然是一切。
高克多的《八十日再次環遊世界》新加坡那一章,「阿達菲」從紙面跳出來,真像夏夜蚊子一般,嗡嗡嗡驅之不散──寫下來才察覺這不倫不類的比喻徘徊在危險邊緣,遙遙呼應書中熱帶陽光小島「除了偶爾幾宗瘧疾,沒有人生病」的批語,明明駛向主題的筆忍不住兜進支路閒蕩。瘧疾是靠蚊子傳播的,小時候聞之喪膽,偏偏體質天生「惹蚊」,招徠狂蜂浪蝶的電波在昆蟲王國一視同仁,難免杯弓蛇影,久而久之發展為一種性格缺憾,對健康的小心翼翼貼近驚青地步。病痛焦慮習慣成自然,沒有人提醒根本不知道,直到在三藩市和A蜜運期間,有一天他忽然發現新大陸一樣笑着驚呼:「你是個如假包換的hypochondriac」,我還要翻開手頭的袖珍本《英漢字典》,才恍悟自己患了疑神疑鬼的病中病。
其實也不算離題:似乎是《聖經》的教訓,有了名字,光才是光魔鬼才是魔鬼,混淆狀態裏的苟且雖然不無樂趣,畢竟應該歸類為不自覺的自欺。過了明路,處理起來反而比較容易,譬如經A殘酷一叮(呃,又回到蚊子的副題),我倒彷彿不藥而癒,自此杜絕了討厭的超級敏感疑病症,跨越負面的有病醫病,專注正能量滿溢的無病補身──尤其在性生活方面。
余生也晚,高克多描繪的阿達菲酒店沒有親眼見過,甚至不曉得它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國際旅遊界的盛名媲美萊佛士,法國友人筆下客房裏透光的木橫條百葉窗和敞寬的露台,讀着教人迷迷糊糊掉進了杜赫絲的越南。我懂事的時候,它是水仙門一家高尚的糕餅店,家裏小朋友生日,通常打電話去波拿預訂蛋糕,訂的似乎總是兩磅那款──那時瘦得前心貼後心,不覺得「磅」字具預言性,為西諺「你是你所吃的」下注腳。有時換換口味,改買阿達菲的咖啡忌廉蛋糕,微微的苦味,和波拿粉彩式的甜膩大異其趣,很能滿足我對成人世界的虛榮憧憬。記得某次肩負取貨重任,捧着大盒子如履薄冰,雖然私家車就停在路邊等候,但太陽那麼猛烈,彷彿短短的三兩步,嬌貴的奶油也會融在手中。
咦,不對,那年頭的汽車沒有冷氣,由大坡小坡回去加東起碼二十分鐘,要融的話在車裏也不能倖免。調節氣溫的裝備早年屬於奢侈品,我們家倒很早就有一間冷氣房,是我六姑姑六姑丈從倫敦回來寄居時斥資裝的,其大手筆在親戚羣中普遍被貶為敗家行徑。他們搬走後,房間被我一個箭步霸佔,完全沒有尊敬老人家的美德,往後才明白,原來他們對雪櫃似的居住環境敬而遠之,坐在戲院涼兩個小時無任歡迎,夜夜在’隆”隆’聲中絕對不能高枕無憂。
不聽老人言,報應終於來了:近年輪到我頻頻發出「唔受得冷氣」的抱怨,每逢夏季在東南亞小住,臨上牀總要關掉冷氣,訂酒店不厭其煩查詢中央空氣系統房間能否切斷。冷氣除了降溫,本來也有驅蚊副作用,不過我媽媽最近卻苦笑:「現在的蚊不怕冷氣了,開了照樣整晚出動。」飯聚時我提起阿達菲,她說早就已經結業,舊址改建購物中心,我妹妹以為講的是波拿,說這裏那裏的商場有分店,年齡差五歲就是五歲,馬上遭噤聲。為免她不服氣,我提供鐵證:「波拿在諧街,阿達菲隔一條街,在聖安德魯大教堂對面。」諧街是High Street音譯,命名者肯定是英國人,他們所有大城小鎮都有這麼一條商店林立的街道,近年潮流界還有所謂「諧街服裝」,泛指迎合普羅大眾的中價或廉價貨。五六十年代這裏有一間歐羅拉,華人眼中倒是高級的,地位或者不如郵政總局附近的羅敏申,較諸牛車水傳統中式店鋪顯然多幾分貴氣。再後來的美羅,則乾脆走平民百姓路線,殖民地色彩越洗越淡了。
百貨公司名字不約而同嵌入「羅」字,不會是巧合吧?至於是測字先生天機不可洩漏的秘密,還是商人的迷信,當然無從稽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