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當我想到那頭躺在草地上的豬,身子微微發白,被水浸泡過,心裏仍然充滿懼怖和痛苦。
我跟豬素未謀面,第一次看到牠,就是在一個本地有機農莊的專頁。倒地的豬被存封在一張照片,圖說是「分豬肉」。那篇帖文在「五百年一遇」的黑雨後貼出,內容關於農場裡的農作物大致安好,而兩頭寵物狗也無恙。只是,還有一句「分豬肉」。最初,我以為那是一句親䁥的玩笑,還誤把豬也當作是跟狗一般被疼愛的動物。可是,當我把每一張照片每一個句子都細讀了一遍,才明白躺在綠草上的豬是無數被大水沖走和淹死的動物之一。
我知道豬跟狗得到的待遇不同,豬是「肉隨砧板上」,早晚得成為食物。然而,即使如此,也不必亳無先兆活生生被溺斃,之後,只得到一個落井下石的描述句子。為什麼人類不能像愛惜自己的農作物或寵物那樣,憐憫同樣是有情眾生之一的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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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暴雨在窗外愈發張狂的時候,是下午,天還是亮的。十號風球只是幾天前的事。我以為,既然這個城巿可以撐得過颶風,沒有嚴重的傷亡,黑雨只是其中一個雨下得比較兇的日子。
可是,黃昏時,雨打在窗子上的聲音愈來愈響亮,像威脅也像求救,睡去的貓醒了過來,顯得焦躁和不安,不久,這樣的情緒也傳染到我身上。
那夜,我們在暴猛的雨勢下睡去,風雨入侵了我們的夢境,卻沒有進佔我們位於山腰的居所。當我們醒來後,牆壁和地板仍然是乾爽的。
不過,在我們之外的城巿,已成了澤國。我點開了社交媒體,看到差點被沒頂的地鐵站;浸泡在泥水裏的汽車;孤身站在倒過來的舢舨上的男人,包圍着他的是一片汪洋;還有被雨之沼澤吞沒了一整層的商場;位於偏僻山區裏的動物收容所已成小湖,義工連夜涉水拯救受驚而不懂游泳的貓狗;山泥傾瀉的位置,則吞沒了半個花園。豬農說,有一百多頭豬被活活淹死或沖走。
那時我還沒有想到,最壞的消息並沒有從任何渠道釋放出來。但,沒有新聞或任何形式的報導,並不等於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是讓人想起那些已被迫關閉的傳媒機構。以往,當城巿裏發生了駭人聽聞的,或慘無人道的事件,起碼會有記者跟進採訪。文字和照片的力量,並不一定會立即帶來根本上的改變,但那至少代表着一種關注和同情的目光,讓受害者或旁觀者感到,自己身為城巿裏的一員,是個具有尊嚴的人,所承受的苦難,有人知道並記住。
我不禁想到,在暴雨的黑洞裏,有多少人在上班或下班途中,被濠雨沖走,去向不明;有多少住在鐵皮房子或貨櫃裏的人在家中被淹沒;有多少流浪動物失去性命。
或許,住在這個城巿裏的人,就是照片裏的豬。有些人僥倖逃過一劫,有些則像睡去那樣躺在草地上沒了呼吸。幸運地被發現的屍體,只會得到一句「分豬肉」。
最初,城巿失去的是幾家傳媒機構,不久後,失去了的是陌生人之間彼此看見而帶來的連結和希望,接着,人們逐一靜悄悄地丟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