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0,吃火龍果當早餐,閱報半小時。
06:30,進行為時三十分鐘的HIIT(高強度間歇運動)。
07:00,烚蛋;預備午飯餐盒,一小團白飯,一塊三元大小的鯇魚,兩種最便宜又最易買的蔬菜(西蘭花、生菜、椰菜、菠菜、油麥菜,有時夾有菇菌類)。同時磨好咖啡豆,餵貓,淋花。
07:30,出門坐巴士,這段時間交通仍然暢順,除非塞車,不然一定可以在9點前回到公司。
09:15,食烚蛋,是早餐的一部分。
10:00,沖咖啡。
13:00,午飯。
19:30,回家吃晚飯。假如餸菜有魚,那條魚的身價規定不能超過20元。飯後到鰂魚涌海旁散步,務必走足兩個半小時,即是來回鰂魚涌至筲箕灣四次。
「這兩個半小時可以說是我的me time,但是都有『數』要追。」小山自嘲,她有一張喜愛的新聞網站及網絡電台清單,她「一定」要在這段時間看完。
「如果沒有做齊以上每一件事,我會覺得今日過得好失敗,好似要完成這張每日清單,才能證明到我係我。」小山說:「而我不太知道我是什麼。」
戒,對於小山而言,並沒有什麼難度。別人眼中最難戒的煙和酒,她分別用四星期和兩星期就戒掉。她的生活儼然是一部戒律全書,但是她知道自己還有一件戒不掉的事情。
「我相信我最需要戒的,是戒嘢。」
Crazy Rich Classmates
一切都要由中學開始說起。
名貴房車徐徐駛至,司機打開門,跳下車的不是一個來校參觀的高官名人,而是一個學生。升中第一天,小山才發現香港原來有另一個世界。小山出身中產家庭,獲得資助入讀此校,相比其他富豪同學,她覺得自己屬於低下階層。學校環境顛覆了小山對現實的認知,急着想要認同感的少年人,覺得自己有需要融入他們的世界。小學的時候,她最愛看中文書,升中後只會看英文書──事實上,她變得甚少看書,看的是《Vanity Fair》這種八卦雜誌。課餘活動,少不免的,當然還有跟同學一起買名牌。
小山坦言同學對她很好,與她外出食飯,一定不用她付錢。同學在家開派對,她一定是座上客,甚至會邀她一起爆開父母的酒窖,開一支4、5萬元的酒。「小學認知的零用錢是200元,那時覺得是天文數字。」小山慢慢明白到一件事情,那就是:上學的目的不是讀書,而是去party。「回想就知道自己做過許多事情去配合。」
因為外表天生老成,師兄師姐都會叫小山幫忙代買煙酒,她也漸漸靠向「成人」的世界。十五歲抽第一口煙,因為身邊的朋友都抽。「第一支是紅萬,在學校門口食。」結果當然是嗆喉,從此她就跟女生大隊,食「幼卡」。
「我知道自己的位置,我定位自己是class clown。」其他同學可以提供司機車,可以提供大屋搞派對,可以提供遊艇遊船河──小山知道自己唯一可以提供的,就是娛樂。「同時,我都會明白,他們會有其他新朋友,我就是大家默認要『助養』的小朋友。」
這些想法,都是小山在回顧成長片段的時候,才能逐片逐片拼湊起來。「我想,那時在內心深處,應該對父母有怨恨。為什麼要將我放入這種環境?當時應該有許多憤怒壓抑在心底,但是我不知道。」
四年之後 我應該改變
中四五開始,小山經常跟同學出夜街飲酒;中六七變本加厲,玩到天光才回家睡覺,根本沒怎樣上過學。偏偏她是考試高手,中五考GCSE,臨考前兩星期在家閉關發力,最後也能取得佳績,兩科A*,四科A,兩科B。中七考IB之前報讀大學,她厚着面皮,逐個逐個老師游說,靠中五的老本,得出最好的預計成績,四十五分滿分,她取得四十三分。三大、神科,基本上她報什麼都可以。最後即使滑鐵盧,還是順利入讀香港大學。
做足功課,她以為自己會喜歡那個學系,入讀後卻發現原來性格不合。小山行事向來都是孤注一擲,一係做,一係唔做,那時她就決定只求畢業。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她照樣喪玩,出席率計分的課堂,才會施施然現身。
小山住宿舍,牀邊放了一個微型雪櫃,裏面永遠有一盒牛奶,桌上永遠放着一盒麥片。每天睡醒,她拿一把麥片放入口,喝幾口奶,然後又再沉沉入睡,直到晚上,才回魂出動見朋友。「其實當時是有少許抑鬱,去過大學的診所,醫生只叫我做人開心一點,情緒問題就擱在一邊沒有處理。」
升大學給小山帶來的衝擊,並不下於升中學。中學的同學和老師會一起煲煙,上大學的迎新營卻只有她一個人飯後放煙break。香港大學雖然都是精英的地方,但是與舊校相比,同學已經算是純樸。小山方才知道,世界原來又有另一面。
大學二年級學期尾,眼見快要畢業,自己卻讀了一個不甚喜歡的學系,又不打算考取專業資格,小山決定,畢業之後,自己要過一個全新的生活。「不知道為什麼,一個二十一歲的後生女,會覺得,是時候了,應該過一個穩穩定定的人生,玩夠了,要成熟了。」
戒煙的波折
活出新生的第一步,小山選擇戒煙。畢業旅行去歐洲四個星期,小山向同行友人宣告戒煙,叫大家幫忙監督。第一個星期她會隔晚落樓食一支,食到煙尾燒手指。第二個星期,坐火車穿州過省,小山睡不着,從上格牀偷偷爬下來。走到車卡之間,通常都會有一羣背包客和吉卜賽人在吸煙。
“Do you have a joint?”小山問。
“You want a ‘joint’ joint, or just a cigarette?”對方反問。
小山當然選擇了大麻joint,回到牀上,天旋地轉。
你以為她戒不掉?不,回到香港,她已經連尼古丁貼都不需用。「我好忍得,每次想食煙,只需要好有決心同自己講,一定要戒斷,就不會食。」戒得如此堅決,小山卻在兩年後重新吻上煙嘴。戒煙後第一份工是廣告工作,「打邊爐」也是開會的一部分。很多時,大夥兒就在「打邊爐」時撞出一條「好橋」。同事們常常勸她不用再戒,「你之前又不是不食煙。」
做廣告工時長,每天待在公司十五六個小時是閒事,小山希望成為同事圈中的一分子。工作佔用了太多睡眠時間,人做得辛苦至極,小山終於同自己講一句:「算啦,都唔知堅持嚟做乜!每日瞓得一個鐘,由佢啦!」不過,她記得重新買第一包煙的時候,感覺其實好差。
戒掉一種生活
戒煙,只是小山戒律的第一章。畢業之後一兩年,她還有與中學同學見面,甚至一起去旅行。同學依然像以前一樣,帶着小山去食昂貴的分子料理,開一支幾萬元的酒,然後不用她付錢。有一次,小山終於感受到內心的不妥。
同學們都沒有將心思放在工作,只顧找個金龜嫁。小山覺得同學迂腐,加上知道賺錢不容易,不想再被施捨。本來都算大花筒的小山,那天開始決定要與中學同學生活得不一樣。她會去大型連鎖店買兩件速食時裝,著到有破洞為止,才會換另一件。
也是這時開始,小山不再出席中學的大型聚會。五年前開始,她與絕大部分舊同學斷絕來往。「我開始為自己設下愈來愈多限制,甚至可以說,是懲罰自己。」再次抽煙之後,小山開始另一懲罰自己的習慣──跑步。因為廣告行業的工作時間長,想有me time卻又不想留在家,她就選擇跑步。「總之出一身汗,都算是發洩。」別人都是2公里、4公里、6公里慢慢適應,小山一來就跑10公里。跑到盆骨啪啪作響,她不理;有一次跑了6公里之後,痛到跪地痛哭,她也不理。直到最後跑到筋膜炎,醫生下令不能跑,才被迫停止這個「新規定」。
戒酒,想當然也是懲罰的一種。曾幾何時,她覺得飲酒是一件開心事,因為總是一班人一齊飲。後來她不再見舊朋友,不再過夜生活,交際反而令她感到緊張,飲酒變得孤獨,也變得憂鬱。直到一個地步,她每一晚都要飲一杯酒才能入睡,她就決定不再飲酒。兩星期,每晚減少每杯分量,居然輕輕鬆鬆把酒戒掉了。
小山想與過去的自己切割,戒掉的不止是酒,還有與酒相連的社交生活。由夜夜笙歌變得規律早起,來到今天,她甚至有少許社交焦慮。「以為我很懂得計算自己在一個圈子內的地位,我知道自己的位置,也知道自己想去到什麼位置,一切都是功利的計算。」現在,大抵是不想面對這樣的自己,不想計算,也就不懂得在人羣中自處。
重點是 永遠對自己好一點
直到三年前,小山的情緒終於崩潰,跌到最低點。「我覺得自己生存得毫無價值,卻又找不到更多事情來懲罰自己。」那時,她只戒剩煙和咖啡。臨牀心理學家診斷,她患上抑鬱和焦慮症。「我找不到生存動力,又不知道自己的方向。讀完大學至今,仍然找不到人生目的。」小山害怕失望,唯有選擇最被動的方式過生活──她以為,只要沒有自我,沒有野心,就不會再對人生失望。
輔導、開解、溝通、與自己的內心小孩相處,小山開始放鬆了一點點。這三年,每天用過晚飯,都會與父親一起去散步,兩父女才發現大家是彼此的鏡子。小山好像她的爸爸,兩人都習慣隱藏自己的情緒。這些年來累積許多無以名狀的情緒,小山過去習慣用戒律懲罰自己,以此作為一種發洩;現在終於會學習表達自己多一點,包括發脾氣,這其實也不是壞事。
訪問這天,小山還是未能找到那個未知的方向,但是她會嘗試,學習對自己好一點。
*鳴謝:Eric、Sylvia、Jacky @ Silence Theatre